第十一章 一江輓歌東流去 叄

呂文煥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派親信潛出襄陽,再向丞相賈似道求援。朝中將軍大多畏敵如虎,賈似道只好又派京湖制置大使李庭芝率萬餘精銳馳援襄陽,不料中心嶺一戰,萬餘宋軍全軍覆沒,李庭芝僅以身免,倉皇逃回臨安。數年來,元軍屢挫馳援襄陽的宋軍,較大的戰鬥有虎尾州之戰、萬山堡之戰、櫃門關之戰等,斃俘宋軍總數不下二十五萬人。元軍還環繞襄陽、樊城修築了一條首尾相接千餘里的長圍,如同勒住襄、樊的繩索,有效地形成了對襄陽、樊城的戰略包圍。元軍步步為營,不斷收縮包圍圈,築環城以逼襄陽、樊城,並嚴密封鎖水陸交通。襄陽、樊城二城猶如汪洋中的兩座孤島。

至元九年(1272年)冬十月,被困近五年的襄陽城已面臨嚴重的饑荒,先是百姓斷糧,接著軍中斷糧,百姓、將士終日只能以樹皮草根為生,而且就連樹皮草根也無以為繼。元軍常於城下架火烤肉,肉香飄入城中,便有實在無法忍受飢餓的百姓在夜深人靜時冒著生命危險綰繩縋城而出,到元軍營中飽餐一頓。每逢這時,劉整命將士不僅要妥為安置,如有願意返城者,還給帶上夠一家人吃上幾天的糧食。漸漸地,偷離城池的百姓越來越多,其中開始夾有士兵,漸次發展到一些將領也加入其中,而離城後重新返城的人則越來越少。一開始,呂文煥曾嚴令「如有敢私自出城者一律殺無敕」,可守城將士看到出城的百姓中多為婦女和孩子,實在不忍心大開殺戒,因而大家雖有軍令在身,卻彼此頗有默契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後來,呂文煥擔心過分逼迫只能引起城中百姓將士嘩變,也只好選擇聽之任之了。

同月,玉昔帖木兒赴京奏事,忽必烈命他將從西域徵調的七門巨型投石機運抵襄陽城下,以加強元軍的攻擊力量。在總攻中,這七門炮石重五十斤、機動發射的投石機發揮了預想的威力,所擊無不摧毀,陷地七尺,襄陽城岌岌可危。

不久,真金奏請父汗,獲准親往襄陽前線犒勞全軍。阿術、劉整與真金戰場重聚,欣喜非常。真金認真傾聽了阿術、劉整對襄陽戰事的彙報,要阿術、劉整暫停攻城三日,一切待三日後再議。阿術、劉整雖不明其意,仍遵命行事。當晚,真金回到臨時住所,備下書信和酒,派使者送抵城中。

呂文煥正為蒙古大軍突然停止攻城感到疑惑,忽報蒙古使者求見,思慮片刻,同意見面。

元軍使者雙手捧著一個雕刻著雄鷹圖案的檀香木托盤,上面放著一封信、一壺酒和一隻金杯。呂文煥不解其意,使者高舉托盤,恭恭敬敬地跪呈呂文煥。

呂文煥先取過信來拆開,心中頓時一驚。只見信上字跡殷紅,字體顏色濃淡不一,並隱隱散發著一種咸腥的氣味。

居然,居然是一封血書!

呂將軍台鑒:

將軍守城近五年,軍民日見疲憊,為免生靈塗炭,懇請將軍為全城百姓計,更為中國大一統捐棄前嫌,回歸正途。

我與將軍素昧平生,卻於元宋交戰於襄陽、樊城之際盡知將軍忠義稟性,由此心生無限敬仰,渴望早日與將軍對坐共飲,暢論得失成敗。將軍既與奸相賈似道等不能同路,又何能長久共侍一主?今宋帝只知寵信宵小專權,致使民怨沸騰,社稷如大廈將傾,亡國之日,為時不遠。襄樊一戰,已開戰爭史上歷時最長、投入兵力最多、消耗財力最巨之先河,將軍之英名亦如日月可耀青史。然將軍倘一味愚忠,城破之日,只怕一世英名終究毀於一旦。

自古良臣擇主而事,望將軍三思。將軍出降之日,我當親往城門迎接。血書之盟,真金願以性命擔保將軍之未來。

血酒一壺,與將軍共飲。

燕王真金於至元九年冬十二月血書於元軍大營

呂文煥讀罷真金的血書,準確地講,是一份用鮮血寫成的勸降書,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這位宋寧宗嘉定十九年(1220年)出生於安徽壽縣的宋軍傑出將領,在得不到任何外援的情況下苦苦守城達五年之久,如今他突然覺得自己很累,對前途也充滿了迷茫。

他曾寄希望於朝廷派來援軍以解襄陽之圍,但隨著時間一月一天、一分一秒的流逝,他的希望一點點變成失望最終只剩下絕望。如果說元軍圍城之初他還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元軍對襄陽的久攻不下得益於襄陽軍民的同仇敵愾以及他這位統帥的正確謀劃,那麼現在他則發現,事情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簡單。元軍固然也想早日拿下襄陽進而一舉征服大宋,但如果做不到,他們也不妨借圍攻襄陽之際最大限度地消耗宋軍的有生力量。

這是明顯的兩步棋,問題在於這兩步棋無論走哪一步,元軍都是最後的贏家。而布下這兩步只贏不輸棋子的始作俑者,正是對宋軍的軍隊建制以及兵力部署都瞭若指掌的劉整。

劉整的傑出才能,呂文煥素有所知,而且,他更知道劉整之所以最終叛宋降元與他的親哥哥呂文德的妒賢嫉能有很大關係。雖是同胞兄弟,呂文煥對兄長的所作所為一向不齒。他很為宋廷惋惜,劉整這樣的帥才宋帝不知重用,反而任用的全是賈似道、李庭芝、呂文德之流。郢州與襄陽近在咫尺,李庭芝督師援襄,一敗再敗。老將夏貴出身行伍,官至淮西安撫制置大使兼知廬州,手握大宋重兵卻只知保全自己。「蟋蟀太師」賈似道在朝野培植親信,排除異己,擅權枉政。陳宜中、賈餘慶、李庭芝、呂文德等中書門下省重臣紛紛依附賈似道,為虎作倀;相反,文天祥、張世傑、陸秀夫等中書門下省、樞密院、制置司官,卻是報國無門,屢受排擠。

事實上,他的忠誠和信心正一點點被大宋的現狀耗盡。

他如何不清楚,如今的襄陽城,被元軍團團圍困,已無掙扎之力,加之戰爭損耗,民困兵疲,襄陽猶如一隻被囚困於鐵籠之中遍體鱗傷的猛虎,除了做一番垂死掙扎外已經別無出路。

他該怎麼辦?

如果一意孤行,襄陽百姓必將因為他的一意孤行而付出更為慘重的代價。

他並不懼死。早在襄陽遭受更猛烈的炮擊之前,劉整親至城下勸他投降,他回答劉整的是萬箭齊發。他看到劉整中箭,但劉整的話卻比劉整所中的那一箭更深地射中了他本人:「大局已定,將軍何必死守一點愚忠,令襄陽無辜百姓遭殃?我勸將軍順應天意,獻城來降。如若不然,也應出城與我決戰,方不辱勇士聲名。似將軍這般龜縮城中,豈是勇者之舉?」

這就是劉整。這就是他呂文煥。

劉整將箭擲於地上,捂著傷口仍向他喊話:「將軍以孤城御我數年,今鳥飛路絕,我大元皇帝鍾愛將軍才智出眾,忠信無雙,特降詔:如若來降,必保全將軍及全城百姓性命,將軍及手下將領皆加官晉爵。請將軍上體天意,下應民心,速做抉擇。」

他置若罔聞。

卯辰交時,元軍向樊城發起總攻。樊城守將以疲弱之師抵抗,漸不能敵,樊城城郊、夫人城等險要悉被元軍佔領。樊城被元軍將領劉整攻破,宋將范天順戰敗,於守地自縊而死。牛富率死士百人巷戰,遇民居燒絕街道。元軍亦很頑強,步步緊逼,牛富身受重傷,蹈火而亡。裨將王福亦從死,樊城遂陷。樊城既陷,襄陽更無再生之機。

至此,為自己的置若罔聞付出代價的是冒著青煙的殘垣斷壁和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當呂文煥行走在聲聲不絕於耳的呻吟和咒怨中時,他頭一次感到自己愚不可及。

這真的是他所希望看到和得到的結果嗎?原來信念會像人的軀體一樣也是可以被肢解的,而信念一旦被肢解,剩下的便只有無窮無盡的悔恨。

他該怎麼辦?他到底該怎麼辦?

呂文煥的目光遲疑著落在酒壺之上。那是血酒吧?像信中所說的那樣。寫信的人願以自己的鮮血換得他的最後決定。

使者取過酒壺旁邊的金杯,倒了一杯血酒,一飲而盡。

呂文煥無力地揮了揮手:「你先回去吧,容我想想再做答覆。」

使者放下托盤,恭敬地深施一禮,退出議事大廳。呂文煥頹然坐在帥位上,良久,命傳眾將入見。

第三天清晨,襄陽城遍插白旗,城門大開,呂文煥白衣出降。真金親到城門迎接呂文煥,將身上父汗賜予的天鵝絨大氅披在呂文煥的身上。

劉整、阿術、安童都來與呂文煥相見。呂文煥見劉整的肩頭仍纏著浸血的繃帶,心裡驀覺過意不去。「對不起,劉將軍,呂某得罪了。」

「沒事,沒事!這點小傷能奈我何?重要的是,我與將軍經歷生死搏殺終於殊途同歸,走在了一起。」

「呂某慚愧!」

「將軍若還耿耿於懷,不如待會兒自罰三杯,不,三碗,我為將軍準備的可都是海碗。」劉整說著,爽朗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似乎有著特殊的感染力,令呂文煥心頭積鬱已久的憂悶一掃而盡。

他深深回望了一眼襄陽城,襄陽城與他沉默相對。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連同可以預知的宋朝廷的命運。

一名衣衫襤褸的宋校尉雙手捧著一個檀香木托盤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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