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江輓歌東流去 壹

元與宋激戰的同時,搬遷新宮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按照忽必烈口述的遷宮詔諭,明確將與皇宮大內隔湖相望的兩處宮殿——隆福宮與興聖宮賜給燕王真金。因隆福宮和興聖宮位於太液池西,為與大內區分,時人皆稱之為「西內」。

其時,真金撫鎮四川諸地方返,接旨後不敢耽擱,與闊闊真在規定的日期內搬進了隆福宮。新建的殿閣,房間自然比過去的住所潮濕陰冷,偏真金在歸途中偶感風寒,回來後一直纏綿病榻,闊闊真為此十分憂愁。闊闊真是忽必烈親自為兒子選定的妻子,夫妻感情極其深厚。

赫哲因進宮探望察必皇后,得知了這個消息,回來說給阿合馬,阿合馬開始漠不關心,接著心生一計。他叮囑赫哲次日務必帶些禮物到隆福宮看望闊闊真,談話中不妨建議闊闊真到內府庫借織金褥一用。織金褥乃伊利汗國八月間進貢朝廷的貢品,以百種熱帶鳥的羽絨絮成褥里,最是隔寒防潮,極適合病人使用。赫哲不疑有他,滿口答應。

果不出所料,第二天阿合馬從內府庫得知燕王妃真的借走了織金褥,他一刻也不耽擱,帶著早已準備好的人蔘、鹿茸、靈芝來見忽必烈,說要將這些珍貴補品獻給燕王。忽必烈知道兒子與阿合馬一向不和,阿合馬貿然送去禮物,兒子必定不收。正好他剛剛批閱完奏摺,也想去探望兒子,便帶著阿合馬一起來到西內隆福宮。

闊闊真聞報父汗駕到,慌忙出宮門迎駕。忽必烈與兒媳簡短地交談了幾句,得知真金服過葯這會兒已然入睡,便吩咐阿合馬先將禮物交給真金的貼身侍衛收好,然後,他不讓任何人驚動兒子,自己躡手躡腳地踱進寢殿,在兒子床前悄然站了好一會兒才離開。

闊闊真和阿合馬一直恭候在寢殿門外,看到忽必烈出來,阿合馬一邊上前迎駕,一邊偷偷察看了一下他的臉色。

中午的陽光照在忽必烈的臉上,這張臉顯出不同尋常的嚴肅。闊闊真也注意到父汗的不快,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心中著實忐忑不安。

忽必烈向前走了一步,又回過頭注視兒媳:「闊闊真。」

「父汗……」闊闊真嚇壞了,聲音里透出驚慌。

「闊闊真,父汗一直認為你是朕所有兒媳中最賢惠、最識大體的一個,至於真金,他原本一向視節儉為美德,朕從來對他寄予厚望,可是父汗還得說你們,你們倆這次的事情做得實在欠妥。」

忽必烈的語調雖然放得很緩慢很平和,但話語中的責備之意顯而易見。闊闊真大睜著雙眼望著父汗,不知父汗所指何事:「父汗能不能告訴臣媳,臣媳和燕王究竟做錯了什麼事情令父汗如此不快?臣媳和燕王一定改正。」

「織金褥是真金讓你去內府庫要來的嗎?」這織金褥的褥面絕不同於一般綢緞之類,系用最好的蠶絲配以最好的金絲織就,不僅名貴無比,而且被光線照到,則熠熠生輝,奪人視線,忽必烈一進隆福宮的寢殿內就看到織金褥,由是心生不滿。「闊闊真,你和真金應該清楚,內府庫中的財物皆系國家財產,非我家私品,決不可以想拿什麼就去拿什麼,倘若人人如此,國家的法度豈不要被破壞殆盡!不是父汗對你們要求苛刻,是一個國家必須有法可循,即令對至親骨肉也不能姑息。」不容闊闊真回答,忽必烈繼續責備道。

闊闊真急忙望了阿合馬一眼。阿合馬正裝出一副誠惶誠恐、恭眉順眼受教的樣子,巧妙地遮掩住了得意的心情。闊闊真面對父汗跪了下去,眼中耀起一片淚光,語速急促地解釋道:「父汗,您誤會燕王了。臣媳不敢隱瞞,織金褥其實是臣媳擅自從內府庫借出的,燕王對此並不知曉。燕王曾向臣媳問起織金褥的來歷,臣媳擔心他不肯使用,就騙他說是從臣媳娘家借來的,我們用上幾天再還回去不遲。燕王聽臣媳這麼說,才終於同意讓臣媳給他鋪上織金褥。父汗您是了解燕王的,您一定看到在織金褥的上面還鋪著別的褥子吧?這是燕王做事細緻之處,他擔心自己每日喝湯藥會弄髒了織金褥,到時不好還給臣媳的娘家,執意在織金褥上加了一層棉褥才肯使用。」

聽到闊闊真的一番言辭,忽必烈的語氣緩和了許多。「你說的也是。伊利汗國進貢織金褥之時,真金並不在京城,他大概的確對織金褥一事一無所知。」

「父汗,您有所不知,隆福宮建成不久,還十分潮濕,若換了平常倒也罷了,偏巧燕王在病中,每日常感腰痛,睡眠不寧。臣媳很擔心,去向御醫詢問,御醫給燕王診斷後,告訴臣媳燕王的腰痛系潮濕所致,最好在燕王的身下鋪上一床溫暖隔潮的卧具,燕王腰不痛了,睡得就可以踏實些,這樣一來,對燕王的病快點痊癒有利。燕王生病,臣媳心裡怎能不急?正好聽說織金褥有御醫所言的效果,便不顧一切把它借來了。父汗,一切錯都是臣媳之錯,與燕王無關,您要責罰就責罰臣媳好了。您放心,臣媳今天就會將織金褥歸還內府庫的,只求您千萬不要錯怪燕王。」

「不是錯怪真金,看來朕心急,是錯怪你了。你這樣操心真金的病情,朕不該不問青紅皂白就怪怨你。好孩子,起來吧,織金褥果然對真金的身體有好處,朕過些日子不妨將織金褥賜給真金。真金這孩子,別的什麼都好,就是身體總讓朕操心不已。」

「不,父汗,織金褥是國家之物,即使您愛子心切,想要賜給燕王,他也必不肯接受。無論如何,我們一定會將織金褥還回內府庫的。這樣吧,回頭臣媳給內府庫寫個借據,限期將織金褥還回,您看可以嗎?」

「你想得夠周到,朕當然同意。對了,闊闊真,今天朕對你說的話,都是因誤會而起,你不必告訴真金,讓他徒增煩惱。朕要回去了,真金的病情有什麼變化,你一定要及時告訴朕和你母后。」

「臣媳知道了。臣媳恭送父汗。」

阿合馬小心翼翼地服侍忽必烈上馬,臉上的表情雖然一如既往,畢恭畢敬,心裡卻失望至極。他花費了許多禮物,巴巴地跟著忽必烈來到隆福宮,原本是想親眼目睹一場好戲,沒想到闊闊真幾句話就消除了大汗的不滿,由此看得出來,大汗對燕王的疼愛,的確是大大有別於對其他兒女。唉,燕王的地位越不能動搖,他阿合馬的日子越不好過。思來想去,他真是命苦!不過,他還不能也不想就這樣認命。他與燕王之間,還有得一斗,而他的法寶,就是他的無人可及的理財之能以及大汗對他的信任。

下一步,他必須趁著真金卧床之際,將總與他作對的許衡老東西攆出朝堂,先斷真金一隻臂膀。

就這麼做。

真金纏綿病榻足足有四個月。這四個月中,他的病時好時壞、時輕時重,令愛子心切的忽必烈幾乎都沒有心情關注與宋的戰事,只為兒子傷透了腦筋。與許多朝臣一樣,張易也無時無刻不在擔憂著燕王的病情,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他終於鼓起勇氣向忽必烈推薦了王琢。王琢已與張易之女水雲成親,正因為是女婿,張易才一直沒敢舉薦王琢。之所以如此,絕非因為擔心女婿治不好真金的病有損名聲,而是怕萬一真金有個三長兩短,他將抱憾終生。

王琢經過仔細研究,冒險開出了以毒攻毒的處方,這才控制住了真金的病情。隨著真金一天天好起來,忽必烈大為高興,欲重賞王琢,卻被王琢婉言謝絕。宮廷御醫的風光和職銜對王琢沒有多少吸引力,與之相比,他情願做一個民間大夫,像往常一樣開他的醫館。他知道,只有這樣,他才能為更多的百姓解除他們的病痛。

了解了王琢的志向,忽必烈雖不無遺憾,卻並不相強。

真金大病初癒,惦記朝中之事,一早乘轎上朝。路上,恰與玉昔帖木兒相遇。玉昔帖木兒見真金的臉色比前些時候紅潤了一些,懸著的一顆心才稍稍放下。

「燕王。」玉昔帖木兒上前拜見真金。

真金下得轎來,與玉昔帖木兒並肩而行:「玉昔,有些日子沒見你了。是不是父汗派你另有公幹?」

「哦……是……也不全是。」玉昔帖木兒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什麼話難以啟齒。

「怎麼?」

「其實,臣奉旨巡視懷孟路,去了一趟文水縣。你生病這段時間許祭酒告病還鄉了。你知道許老先生這個人,半生清貧自守、兩袖清風,雖然他離開朝廷前大汗特旨下賜了一些錢糧,但他家人口較多,他又要看病,恐怕很快就會所剩無幾。大家放心不下,正好大汗派我巡視懷孟路,大家就湊了二百兩紋銀托我捎給他。」

「哦?許先生病了?是不是很嚴重?」

「唉!」玉昔帖木兒嘆了口氣。

「你嘆什麼氣?到底出了什麼事?」

「有些話真是一言難盡。你生病不在朝中的這幾個月,不,其實早在這之前,阿合馬為了搞垮教習人才的國子監,層層設卡,百般刁難,既不撥錢糧,又不配器物,許祭酒無法執教,這才被迫請求回鄉務農。」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如今朝政盡被阿合馬及其黨羽掌控,大汗又對阿合馬寵信有加、言聽計從,你在病中,大家當然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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