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真金嶄露頭角 貳

諸事不斷中,時光悄然流入中統四年。

這一年的五月九日,忽必烈接受劉秉忠的建議,將開平府更名為「上都」,置上都路總管府。同時,詔立為百姓治病的「上都惠民藥局」,升宣德州為宣德府,隸上都。至此,忽必烈正式開始實行兩都巡幸制。

中統四年十二月,忽必烈賜封真金為燕王,守中書令。中統五年五月,真金又兼判樞密院事。

同年七月初五,窮途末路的阿里不哥在政權分崩離析以及眾叛親離的絕境中率眾來降。

上都宮城內的水晶殿流光溢彩,氣氛訇然。這天一早,忽必烈容光煥發,身後簇擁著文武百官,怯薛、侍女分列兩旁,歌伎樂工各就各位。因為再過一刻鐘,忽必烈就要在水晶殿內召見與自己對抗了足足五年的親胞弟阿里不哥,接受他的投降,並安排他的歸屬。

真金一直候在大殿之外,他堅持在這裡迎接七叔。忽必烈知道真金素來與他七叔感情深厚,心裡反覺安慰。

按照祖宗慣例,罪人但凡服罪,肩上要披大帳的門帘入見。當阿里不哥披蓋著大帳的門帘出現在真金面前時,真金立即迎上,以子侄大禮見過阿里不哥。阿里不哥伸手扶起真金,注目端詳,內心深處百感交集。五年的時光,真金已脫盡了少年的稚氣,越發顯得形容端肅、儀錶堂堂。是啊,無論阿里不哥心中對忽必烈有何感想,真金卻始終是他的好侄兒,否則,在他派阿蘭答兒擴軍漠南之際,他就不會反覆叮囑阿蘭答兒,要他無論如何不可傷害真金和四嫂察必。

「七叔……」真金叫了一聲,哽住了。

「去通報吧。」阿里不哥沉沉地說道。現在,這樣的場合,畢竟不是傾訴離情的時候。

「好。」真金順從地退去。

不多時,忽必烈傳旨阿里不哥入見。阿里不哥的身後,緊跟著阿速帶等宗王和以阿蘭答兒為首的親信。這些人都被五花大綁著,只有阿里不哥一個人保持著相對的自由。

忽必烈借著水晶殿明亮的光線細細打量著他那又黑又瘦的幼弟,藏在內心的手足之情使他一時心意難決。

阿里不哥跪伏於地,默默地流著淚。忽必烈嘆了口氣,走下丹墀,將阿里不哥扶起:「我親愛的弟弟,你現在覺得,在我們的這場紛爭中究竟誰對了呢?你還是我?」

阿里不哥不假思索地回答:「當時是我,現在是你。」

「那麼,你是否還在怨恨我呢?」

阿里不哥苦笑了一下:「一切都已過去。何況,我現在是你的手下敗將,這樣的感覺豈是一個『恨』字可以涵蓋?我不恨你,真的。我只恨自己沒有天子之命。」

「不是這樣的。弟弟,你似乎仍然不明白,你並非敗給了我,而是已經不能適應形勢發展需要的蒙古習慣法敗給了我所推行的新法。在我們兄弟擁兵對壘之初,你我的力量對比並沒有顯著的差異,但是,五年後的今天,你卻不得不以這樣的方式來承認自己的失敗。我懂你忠誠於祖宗之法的決心,然而,我們所統治的畢竟是一個日益龐大的帝國,倘若不具備『祖述變通』的勇氣,而只是一味墨守成規、故步自封,我們又怎麼可能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阿里不哥執拗地沉默著。此時此刻,他確實已經沒有任何爭辯的慾望。

忽必烈挪動了一下隱隱作痛的右足:「好了,弟弟,你還是坐下說話吧。我知道你不會那麼容易服氣的。」

真金急忙去搬了一張椅子放在離御座較近的地方,阿里不哥卻跪伏不起。

「起來吧。」忽必烈又說了一遍,「勝敗乃兵家常事。只是有的失敗可以挽回,有的失敗卻是致命的。你說是嗎?我的弟弟。」

阿里不哥覺得這話有理,點了點頭。

這時,人群中產生了一陣輕微的騷亂。被阿速帶處死其兄長的一名將領,幾步衝到阿速帶近前。「你殺死了我的兄弟,我要以血還血!」他怒吼。

阿速帶平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忽必烈擺手制止了這名將領的魯莽行為。

「那時各為其主,阿速帶只是做了他該做的事。朕想,還是等我們每個人都冷靜一些再來處理這樁棘手的事件吧。」

老於此道的宗王塔察爾已然洞悉了忽必烈真實的心意,他站了起來,面向眾人說道:「忽必烈汗一向以仁慈為懷。依老夫之見,今天難得兄弟團聚,過去的事情且待來日再議,今日大家只管宴樂歌舞,慶祝團圓。」

塔察爾的提議正中忽必烈下懷。他很清楚,倘若他和阿里不哥再僵持下去,只會讓彼此都很難堪。不管怎樣,他與阿里不哥畢竟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弟,分分合合走到了一起,也算是家族的一樁幸事,他並不想讓事情鬧得不可收拾。

塔察爾掃視了阿里不哥及其隨行一眼,泰然一笑。「就讓阿里不哥與宗王們同坐、同飲、同樂吧。」

塔察爾作了個手勢,霎時,大殿上鼓樂齊鳴……

次日,忽必烈再次升殿。他向安童作了個手勢,安童明白這是大汗要他對阿里不哥叛亂一事開始審理了。

「當年,蒙哥汗在世時,從沒有人想過要違抗他,更別提會發動叛亂來反對他。可現在,七王爺阿里不哥卻這樣做了。」安童字斟句酌地說著,語氣很緩慢,卻每個字都直入人們心扉,「大家都清楚,在當時的環境,誰若懷有叛亂的動機,就會受到最嚴厲的懲處。你們這群人引起了這樣一場完全可以避免的戰亂,致使生靈塗炭,經濟衰落,國家遭殃,巨額的戰爭經費更是加重了百姓的負擔,多少無辜的人死於非命,請問七王爺,你和你的追隨者可知罪?」

「是啊,我們為什麼不回答忽必烈汗提出的問題?」阿速帶輕蔑的目光掃過啞口無言、獃獃站立的諸王和貴族們,「當年,難道不是我們擁戴七王爺阿里不哥登上汗位的嗎?難道不是我們這些人希望有一天七王爺能帶領我們去坐擁天下嗎?現在,我們為什麼都啞巴了?是不是因為該我們領罪的時候我們都起了貪生之念呢?如果不是,就讓我們這些真正的罪人站出來吧,站出來,勇敢地承認我們的罪行,然後,用我們的鮮血去洗刷七王爺的冤屈。」

阿速帶的這番自白顯然出乎所有人的意外,忽必烈表情奇特地望著他的這位親侄兒,內心裡涌動著一種說不出的感動。阿速帶或許是蒙古習慣法的忠實擁護者,卻沒有任何野心和慾望,在他高尚的靈魂深處只有信義,只有忠誠,阿里不哥居然擁有這樣的一份信義和忠誠,這是他的幸運。

「是,阿速帶王爺您說得對,是該有個人站出來承擔所有的罪責,但這個人不是您,而是我——阿蘭答兒。究其原因,或許只能歸結為我的心比任何人都更忠於祖宗之法,因此,我從不喜歡現在的忽必烈汗,在我的心中,他是一個異化了的蒙古人,而不是真正的成吉思汗的子孫。七王爺卻不同,他與蒙哥汗一樣,是我心目中崇敬的真正的英雄。在這裡的這些人都可以作證,七王爺原本對於是否登極還有所猶豫,是我通過一個蒙古寓言故事告訴他要做什麼就決不能半途而廢,應該勇往直前。就這樣,七王爺終於下定了決心。一切過錯皆因我的鼓動而起。我應該下地獄,願意去死,但我不希望因為我的過錯連累受我蠱惑的君王。」

大殿之上響起了一片交頭接耳的「嗡嗡」聲,忽必烈並不去阻止,唯將目光久久停留在了阿速帶疲倦的臉上。阿速帶,蒙哥汗的兒子,也許是秉承了其父的特質,他為人忠耿無二,智勇雙全。為了給阿里不哥爭取一條生路,他可謂煞費苦心。更難得的是,為了比性命還要珍貴的榮譽,阿蘭答兒同樣視死如歸。阿里不哥啊阿里不哥,但願你能永遠記得他們為你所作的一切。

審判按照法定的程序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最終,阿里不哥的十個主要親信被處死,其中就有阿蘭答兒。諸王和貴族們對阿里不哥和阿速帶審判的結果,宣布他們有罪。

忽必烈權衡再三,決定向全國頒發詔書,公開披露了這一事件的真相。安童將諸王貴族形成的一致意見呈報給忽必烈,呈文用蒙古族最喜歡使用的詩歌形式寫成:「我們該如何看待阿里不哥和阿速帶的罪行呢?看在忽必烈汗的面上,我們一致同意賜他們活命!」忽必烈正中下懷,當即御筆一揮,上書兩個鮮紅大字: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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