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戰釣魚城 貳

不久,真金與安童帶回了蒙哥汗聖諭:由忽必烈代替塔察爾統率東路軍按原定計畫繼續攻打鄂州。

有了蒙哥汗的聖旨,忽必烈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召回那些跟隨他多年,卻因為鉤考風波被迫還鄉的藩府舊臣了。時隔不久,子聰和尚、竇默、姚樞、郝經、廉希憲、趙璧等奉詔星夜兼程,齊集河南濮陽。再執兵權的忽必烈在自己的帳殿召開了一個由東道諸王和藩府幕僚參加的重要軍事會議。

東路軍副帥、老將張柔首先做了發言:「我東路軍苦戰失利,遭到蒙哥汗嚴厲斥責,原因何在?我以為,這裡面既有主觀原因,也有不容忽視的客觀原因。主觀原因是我指揮不當,造成我軍盲目冒進;客觀原因是江南水鄉湖泊縱橫,河網密布,我軍的騎兵優勢無法展開,加上攻城器械相對不足,宋軍民堅壁清野,眾志成城,致使軍無糧草,傷無醫藥,不得已撤軍北返。」

說到這裡,張柔抬頭注視著忽必烈,聲音清晰堅定:「請殿下依軍法懲處,張柔領罪。」

張柔這番開場白不慍不火,恰到好處,表面上是在檢討自己的過失,實際上卻強調了造成東路軍無功而返的客觀原因,旨在為東路軍主帥、宗王塔察爾承攬責任。

東道宗王塔察爾神情冷峻。身為副帥,張柔能主動替他承擔起進攻失利的全部責任,雖不令他意外,卻令他感激。

居於帳殿中央的忽必烈將目光從軍用地圖上挪開,平靜地說道:「張帥仗義執言,本王欽佩萬分。但本王以為,現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誰的責任,而是應該接受此次進攻鄂州失利的教訓,並據此制訂出新的作戰計畫,諸位以為如何?」

眾將彼此相視,皆目露讚許之意。

「張老元帥剛才的一番話對我很有啟示,他說的都是事實。我們的十萬鐵騎如果在陸地上、在草原上作戰確實往往所向無敵,但一到了溝壑縱橫、水網密布的南國水鄉,優勢就不復存在。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我們只了解自己的軍事優勢,即長於野戰和長途奔襲,卻忽略了宋以逸待勞、據城而守恰恰是以其所長克我所短,因為他不跟你出城決戰,你的長處就發揮不出來。我想,這應該就是東路軍失利的主要原因。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東路軍其實正是為我們這次行動做了一次有益的嘗試。所以,我今天才將諸位請來,目的就是為了集思廣益,聽聽諸位的高見。」

會場陷入了靜默。東路軍的主要將領完全沒料到忽必烈如此豁達大度且高瞻遠矚,許多人本來是抱著被興師問罪的忐忑不安的心情來的,聽了忽必烈的一席話,滿腹疑慮頓然煙消雲散。

「張公,要不您給開個頭?」忽必烈含笑望著皓髮滿頭卻依然精神矍鑠的四朝名將張柔。

「既然殿下要老夫說幾句,老夫也就不客氣了,權作拋磚引玉吧。」張柔輕捻白須,「老夫就從政策得失來談談與攻宋的關係。本朝威武有餘,而仁恩未洽。如今戰端一起,天下之民嗷嗷失依,所以拚死抵抗蒙軍的進攻,唯因戰亦死,降亦死,與其投降屈死,不如以死相拼。如若我軍對待投降軍民,一概採取寬大不殺的政策,使其各得退路,那麼,老夫相信,宋縱有百城亦可馳檄而下,太平之業指日可待。」

「張公所言甚是,本王定當履行。」忽必烈贊道。

「治理漢地,當用治理漢地之法。果真如此,天下大治,南北歸心,何愁宋不滅,國無一統!」

忽必烈的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東道宗王塔察爾的臉,只見塔察爾依然面無表情。

「張公所講,本王謹記在心。郝先生,本王知你素常不喜高談闊論,但凡有感而發,必是高屋建瓴。今日大家各抒己見,你也不妨談談你的想法。」

郝經乃山西陵州人,金末大家元好問即出於其祖父郝天挺門下。郝經家貧而好學,曾於鐵佛寺苦讀五載。後館於張柔家,得以博覽其豐富藏書。蒙哥汗六年(1256年),受召北見忽必烈於沙陀,條呈數十事,甚受器重,遂留王府侍奉忽必烈。這會兒因聽張柔所言句句皆合心意,不覺觸動靈機,不吐不快。

「我只談談對這次進攻鄂州失利的看法。就根本而言,失利在於連年用兵,國力不濟,難以繼續支撐規模浩大的征伐戰爭。此其一;從戰略戰術角度而言,則主要是主攻方向的選擇錯誤,放棄了蒙古以往出奇制勝、善於野戰的特長而一味攻堅所致。此其二。」他言簡意賅地說。

其實,對於蒙古這次貿然攻宋,郝經是存有異議的。開平南下途中,他多次相機進諫,表明了他對時局不穩以及征宋前途的憂慮。

第一次是在河北真定,忽必烈聽了郝經的勸諫,深以為然卻又無可奈何地說:「今出兵宋邦,乃大汗之命,所謂皇命不可違。一旦戰事結束,本王將派你為我方使者,與宋廷講和通好,以安百姓。」

第二次是在途經河南濮州時,忽必烈獲得了宋令各路嚴防備邊的情報後,與部屬商議對策,郝經表示:「一統天下者,以德不以力。敵方尚未有敗亡的跡象,我方便傾國而出,倘遇內亂外困,將陷我國於不利。」

基於上述觀點,郝經建議忽必烈「結盟飭備,以待西師」,「修德簡賢,待時而動」。郝經的勸諫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忽必烈的重視,這次召開的征宋會議,他尤其想聽聽郝經的意見。

郝經呷了一口清茶,繼續說道:「想我蒙古自立國以來,連年征戰,民困軍疲,已然凋敝的國力尚不足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應付如此巨大的征伐行動。這且不論。蒙古軍自成吉思汗起,就以出奇制勝,以善於野戰聞名。而蒙哥汗此次出兵四川,六軍雷動,行動計畫完全暴露於敵不說,且以攻克敵之堅固城池為首要目標,此誠所謂以我之短克敵所長,以有限的兵力與宋龐大的軍力拚消耗,加之四川一帶地勢險惡,假以時日,臣擔心我軍必顯敗績。」

忽必烈深以為然,可是對於既定的作戰方針,他也無力改變。

此時,上弦月孤單地掛在東方天際,將大地染成了一片銀白,像掛了霜似的麥垛,一眼望不到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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