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雨飄搖的金蓮川幕府 伍

是年冬十一月,忽必烈先後兩次遣急使覲見蒙哥汗,表明自己歸牧於嶺北草原的心跡。蒙哥見函,心潮起伏。他不相信忽必烈會毅然決然地離開苦心經營多年的開平城,更不相信他的這個性格頑強、耿直倔犟的胞弟會帶領妻室,舉家投奔哈剌和林。為了證實他的猜測,他下詔准許忽必烈復歸漠北草原。

得到蒙哥汗的詔許,忽必烈當即攜眷屬馳歸和林。

漠南草原,洪荒而遼遠。

一列由戰騎、家眷、勒勒車組成的車隊逶迤北上。

忽必烈坐在一輛白色的氈車內,撩開車簾,看著旁邊車上的廉希憲一副沉思的樣子,不覺笑問:「哎,廉孟子,又在想什麼呢?」緊隨其後的姚樞搭腔說:「該不是善甫兄又在構思一篇佳作?不妨吟詠一番,好讓大家一飽耳福。」

廉希憲並不謙辭:「好吧。反正這遙遠的路途也沒別的什麼樂趣,我就隨便吟詞一首,為大家解解悶。如何?」最後一句他顯然是在問忽必烈。

「好啊!」忽必烈尚未答話,察必王妃已搶先表示贊同。

「就依王妃所言。廉孟子,開始吧。」忽必烈笑吟吟地收回目光,落在無懼無憂、平靜如水的愛妃臉上。

「這是我在陝西任宣撫使期間填的一首詞,今天權當獻醜,望諸位不吝賜教!」廉希憲索性跳下氈車,徒步跟在忽必烈的車後,抑揚頓挫地朗讀起來。

杜陵佳麗地,千古盡芙游。

雲煙去天尺五,鄉閣依朱樓。

碧草荒煙五畝,翠靄丹屋百尺,宇宙為吾留。

讀書名始起,萬古入冥搜。

風池崇,金谷樹,一浮鷗。

彭殤爾能何許,也欲接余眸。

喚起終南靈圉,商略昔時名物,誰劣復誰優?

白鹿廬山夢,頡頏天地秋。

「好一個『白鹿廬山夢,頡頏天地秋!』」忽必烈拊掌大笑。

笑聲朗朗,蕩漾在遼闊的草原上,這是兩個多月以來,人們難得聽到的笑聲。

氈車搖搖晃晃地行進著。越往北行,西北風夾著冰冷的雪粒刀刻般地刮在臉上。忽必烈放下氈簾,裹緊了厚厚的裘皮大衣。風聲呼嘯,如同母狼失去幼崽後發出的凄厲的哀號。

哈剌和林的冬季比之金蓮川更加寒冷。

數日後的一天使者入報蒙哥汗:忽必烈攜家眷前來覲見。

忽必烈的突然到來讓蒙哥著實吃了一驚,為慎重起見,他傳命侍衛只准忽必烈一人入見。蒙哥汗的宮帳內外守衛著三層箭筒士和帶刀侍衛,他們用冷峻、懷疑的目光逼視著一切進入宮帳的朝覲者。忽必烈來到宮帳門前,主動摘下腰刀交給怯薛長,幾名怯薛護送著他進入帳殿。

忽必烈跪倒在猩紅色的地毯上行九叩首之禮:「臣弟忽必烈前來拜見!」

「平身!」蒙哥只說了這一句話。

忽必烈抬頭望著蒙哥,一雙明亮的眼睛中漸漸蓄滿了淚水。多少委屈與思念在這一瞬間都化作不輕彈的男兒淚。

蒙哥也久久凝視著自己這位風塵僕僕、憂懼參半的親胞弟,腦海中不斷閃現出一些零碎的卻又刻骨銘心的畫面:父親的驟亡,母親的堅毅,他與兄弟們相依為命、風雨同舟的艱難生活……而今觸景生情,不覺心頭一熱。

長別的五年,這還是兄弟二人頭一次相會。思念、猜忌、怨懟、痛苦,無論心情有多麼矛盾,但當兄弟重新聚首,骨肉親情到底超越了誤會和疑慮,血緣這根紐帶又一次將兩顆勃然跳動的心緊緊連在了一起。

一切都無須解釋。血,畢竟濃於水。

「王妃察必來啦?」

「來啦。」

「皇侄真金也來啦?」

「是。」

蒙哥走下案幾,雙手扶起依然跪在地上的忽必烈,無聲地嘆了口氣:「你還是過去的性格,怎麼這些年一點都沒改改呢?歷練了七八年,辦起事來還是那麼不注意分寸。」他拉著胞弟的手,與他並肩坐在鼓凳上,「這些年你在中原、漢中等地的所作所為,雖然取得了一些成效,但你與你屬下的擅權,早已引起朝野非議。」

「臣弟自知有罪,請大汗制裁!」忽必烈已然控制住情緒,平靜地回答,「但臣弟也是為了維護蒙古國的利益和大汗的尊嚴才出此下策,其實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地方上的豪強惡勢力一日不剷除,漠南漢地就一日不得安寧——」

「行了,不要再說這些了,孰是孰非,我心裡明白。」蒙哥打斷了忽必烈的話頭。「對了,我正想告訴你,旭烈兀已進兵報達(今巴格達)。那邊來的軍報稱:旭烈兀已命波斯鎮戍軍統帥率其軍為右翼,南下合圍報達。他曾遣使諭降哈里發,不想哈里發不識時務,不僅傲慢地拒絕了他的和平建議,還將使者極盡羞辱後逐回。」

自哈剌和林一別,忽必烈與六弟旭烈兀各奔東西,偶派信使往來,大都談些行軍打仗之事。就在任命忽必烈「總理漠南庶務」之後的翌年,蒙哥便派旭烈兀出鎮波斯,統三十餘萬大軍征討未降諸國,並派蒙古其餘汗國精悍之師隨行。

「我與六弟許久未曾謀面,甚為思念。不知他西征戰況如何?」

忽必烈想起了花剌子模國王札蘭丁被消滅之後,阿姆河以西至敘利亞邊境大部分地區都歸蒙古統治,唯獨亦思馬因國和報達的哈里發國尚未征服,時常伺機挑釁。

蒙哥汗道:「據戰報:旭烈兀渡過阿姆河,亦思馬因國教主遣其弟請降,但他本人不肯親自拜見旭烈兀。」講到這裡,蒙哥停下來,用一根鐵鉗撥著火盆里的木炭,通紅的木炭立刻躥起了藍色的火苗。

「這個可惡的教主魯克奴丁!兵臨城下,已成累卵之勢,還要講什麼條件!」忽必烈說。

「是的。」蒙哥的語氣淡淡的,「旭烈兀率軍分四路圍攻城堡,架炮轟擊不止,魯克奴丁堅守不成,勢窮出降,旭烈兀便命他諭降其餘諸城。」

後來的戰況忽必烈已從汗廷派往開平城的信使口中得知:亦思馬因諸城堡被攻破之後,旭烈兀下令全部毀壞,並派兵將魯克奴丁押送到哈剌和林,蒙哥汗不見,命士兵又押回波斯。途中魯克奴丁企圖逃跑,被蒙軍士兵射殺。歸降的亦思馬因人慾行叛亂,亦被蒙古軍剿殺殆盡。

「這是旭烈兀寫給你的親筆信,你自己讀讀吧!」

忽必烈展開信箋。

四哥忽必烈:

牛羊好,草場好!

王嫂及侄兒都好吧!

得知四哥已順利征服大理,聞此喜訊弟甚為高興,在軍中置酒慶賀。後來由於戰事緊張,故未曾遣使復書。所知之信息悉由哈剌和林而來。

當我結束了對亦思馬因諸城堡的征服之後,便在三、四月間從哥疾寧近郊向哈馬丹進發,詔令駐守在那裡的拜住那顏從阿哲兒拜展(今稱亞塞拜然)境內火速啟程。拜住一貫專橫,姍姍來遲,我對他動了怒,呵斥他說:「綽兒馬渾那顏死了,你繼承他的職位在波斯地區做了些什麼?你打敗過哪支軍隊,征服過哪些敵人?此外,你竟然拿哈里發的輝煌、偉大來嚇唬自己的軍隊。」他屈膝稟告道:「我無罪。凡是力所能及之事我全完成了。從列夷起直到魯木和敘利亞境內,全部被我順利解決了,只有征討報達之事我沒能完成,因為那裡人民眾多,軍隊、武器和裝備充足,面臨的道路很難走,不可能向那裡進軍。對君王的其他旨意,凡是君王頒降的我都俯首聽命。」

這些就是我們的堂兄所說的話。我真不知道對他嚴厲些好呢,還是寬大些好。這方面你有天才,請賜良策。

敬祈鈞裁

蒙古大汗弟

西征軍統帥旭烈兀謹上

丁巳年七月辛丑日於報達近郊

蒙哥汗從一旁註視著喜上眉梢的四弟。忽必烈與旭烈兀年齡相差兩歲,從小一處長大,感情一直比其他兄弟更為親密。

「旭烈兀對他的四哥還是很敬重的,我這個蒙古大汗也有些嫉妒嘍!怎麼樣?待一會兒酒宴備上,我們是否為旭烈兀的勇敢和成就干一杯?」

「臣弟求之不得。為六弟的光榮之旅,也為汗兄的健康,臣弟一定會一醉方休。」忽必烈心情舒暢地說道。

「更為我們兄弟倆的別後重逢和互相信任,你以為如何?」

忽必烈的眼眶不覺又是一紅:「是……」

「好啦,你也無須再難過。玉昔帖木兒,你去將察必王妃和真金接進來,說真的,我實在想念真金這孩子。」蒙哥汗吩咐怯薛長玉昔帖木兒。

玉昔帖木兒領命而出。

忽必烈覲見之後,蒙哥汗下令撤消了鉤考局。由阿蘭答兒、劉太平等人鼓動起來的轟轟烈烈的鉤考運動就這樣不了了之。但蒙哥為了給蒙古貴族一個體面的交待,還是頒詔撤消了忽必烈設在漠南漢地的宣撫司、經略司等全部藩府機構,遣返了藩府漢臣。忽必烈也交出了自己所有的「軍國庶務」權力,同時松下了綳了五年的神經。

「草原文化」與「中原文化」第一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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