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雄視歐亞 壹

「額吉,我們怎麼辦?」蒙哥的內心雖然焦急,語調卻很沉穩。忽必烈警覺地走到門前,向帳外張望了一番,這才小心地拉好了帳門。旭烈兀、阿里不哥從座位上挺直了身體,不約而同地盯著母親。

蘇如夫人用潔白的絲絹拭去嘴角的茶漬,望著她的兒子們微微一笑,她鎮定的情緒很快感染了蒙哥,蒙哥的心裡鬆弛了一些。

蒙哥面對母親坐下來:「額吉,我和弟弟們獲得的各方面的消息都證實,以海迷失為首的窩闊台系、以不里為首的察合台系諸王正在積極活動,試圖將腦忽、忽察或失烈門推上汗位。再不濟,至少也得將汗位留在窩闊台系手中。海迷失的做法與當年乃馬真太后的做法如出一轍,都是舉帝國之富,收買人心。雖然今非昔比,諸王們對這三個人並不看好,可我們仍然不能掉以輕心。腦忽、忽察畢竟是貴由汗的親生兒子,失烈門又是先汗窩闊台在世時親自指定的汗位繼承人。目前,除朮赤系外,其他各系諸王的態度大都模稜兩可,彼此間爭論不休。原定四月份召開的選汗大會,轉眼已經過去了八個月,仍舊無法舉行。現在的形勢可謂瞬息萬變,額吉,我所擔心的是,雖然有拔都汗的鼎力支持,只怕阻力仍然比我們想像的要大。」

「是啊,額吉,如果大哥這次不能順利即位,我們的處境就會變得很危險。當務之急,是必須保證大哥如期即位。」忽必烈插話道,眉頭緊鎖。

蘇如夫人將絲絹摺疊起來,細心地放在案幾一角,這才慢聲細語地問道:「忽必烈,貝達爾和闊端那邊怎麼說?」

「貝達爾西征時曾與我大哥並肩作戰,闊端又感念額吉當年不計較窩闊台汗將父王的屬民賜給他一事,這兩個人都明確表示不會改變他們在伊塞克湖大會上的誓約,願意擁戴我大哥成為蒙古新汗。不過,闊端畢竟是失烈門的親叔叔,貴由汗的親弟弟,看得出他心裡確有許多為難之處。」

「不奇怪!他們的態度與我預想的一樣,這說明窩闊台系和察合台系並非鐵板一塊。既然諸王中最具聲望和實力的拔都汗都不覬覦大汗之位,察合台系諸王自然更與汗位無分,現在又有貝達爾從中協助,說服察合台系大部分諸王站在我們一邊應該不成問題。如此一來,海迷失也就孤掌難鳴了。」

「問題在於,其他各系諸王都在觀望之中,該如何說服他們,讓他們支持我大哥登基呢?」

蘇如夫人稍稍深思了片刻,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表情。

「也許……」

「額吉您說。」

「沒有太好的辦法,為今之計,只能將一段往事公之與眾。」

「什麼樣的往事?」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異口同聲地問道。

蘇如夫人憂傷地嘆了口氣,眼圈微微紅了:「那是一樁埋在額吉心裡已經十八年的往事啊,也是額吉心裡最深刻的痛,如果不是為了今天,額吉永遠不想再對任何人提起。」

「額吉,是不是與我父王的死有關?」蒙哥敏銳地問,神情異常嚴肅。

蘇如夫人驚訝地望著兒子。「你如何曉得的?」

「額吉莫要再問。我只想知道,我父王當年究竟是怎麼病故的?為什麼那麼突然?」

「你父王……喝了爾魯的符水。」

「爾魯的符水!我一直都在疑惑,為什麼父王從前線急著趕回來看望卧病在床的大汗時身體還很健康,從大汗處出來後就病倒了,而病重的大汗卻不藥而癒。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蹊蹺,想不到真實情況竟是如此。是大汗設計的嗎?」

「不!兒子,不!應該不是。」蘇如夫人用絲絹擦了擦眼睛,語氣中飽含著深深的憂傷。「那天,你父王從大汗宮帳回來時臉色就十分難看,侍衛長想給他請大夫,他說什麼都不讓。他告訴侍衛長:他不是生病,而是中了毒,符水裡有毒。他從前線一回來沒顧上回家就去探望大汗,當時,大汗病得正重,在病榻上將國事完全委託於他。他們正在交談,爾魯進來了,你父王看見爾魯好像有話要對他說,就跟著爾魯出去了。在大汗旁邊的帳子中,爾魯很嚴肅地告訴你父王,他請示過神了,神曉諭他說,大汗這次生病是因為一生殺戮太重,為此,長生天認為他應該贖罪,早早歸去。你父王覺得自己殺戮更重,情願以身相代,接受長生天的懲罰。他和爾魯回到大汗身邊,將爾魯的話告訴了大汗,大汗很感動,但無論如何不要你父王用生命來交換他的生命。你父王執意要以一己之身承受一切,爾魯就讓你父王喝下了他念過咒的符水,並說只有這樣才能換來大汗康復。你父王喝下符水後又與大汗談了很久,直到大汗睡去他才回到住處。這一躺下,他就再沒能起來。他讓侍衛長轉告額吉先有個心理準備,他說,這一次即使不是為了成全他與大汗的手足之情,就算僅僅是為了成吉思汗所開創的事業,為了蒙古國的安定和團結著想,他遲早必須也必然選擇死亡。因為只有他死了,才能確保不會發生兄弟鬩牆的悲劇,才能不給那些陰謀者以可乘之機。他要額吉一定答應他一件事,就是不要將他死亡的真實原因告訴你們兄弟幾個。你們都是成吉思汗的孫子,你們一定要忠心地輔佐窩闊台汗,不管怎麼說,窩闊台汗畢竟算得上是一代名君。當年你們的祖汗選擇他成為蒙古帝國新的大汗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反覆權衡的,而事實也證明,窩闊台汗沒有辜負你們祖汗對他的信任和倚重。為了成吉思汗未竟的事業,你們,還包括額吉在內都必須放下個人恩怨,將目光看得更遠,將心胸放得更開闊。額吉答應了他。額吉怎麼可能不答應他呢?有誰能拒絕這樣高尚的請求?以後的事情你們都清楚,由於你們父王的死,你們得到了窩闊台汗始終如一的保護,儘管其間窩闊台汗聽信他人的挑撥,也做出過試圖削減拖雷系實力的舉動,但總的來說,他對你們兄弟幾個的關愛和信任,在許多方面不亞於他自己的親生兒子。額吉也是許多年後才徹底地理解了你們父王的苦心,他用自己的死維繫了一個新興的民族,讓它不要那麼快走向四分五裂。」

「可是,您的心何曾停止過思念?父王去世後我無數次地看到您在偷偷地流淚。額吉,您知道嗎,您那雙曾讓多少人得到過溫暖和慰藉的眼睛,現在已經視物不清了,儘管您在竭力掩飾,儘管我和弟弟們一直裝作看不出來,可您知道嗎,這樣做只能讓我們心裡更加難受!」

「額吉不告訴你們是不想讓你們太過為我擔心。沒什麼的,真的沒什麼。額吉從十六歲起就跟隨在你們的祖汗和父王身邊,馬蹄所到之處,都留下過額吉的目光,額吉已經很知足了。額吉也許有一天會看不見一切,可額吉的心很亮,在額吉的心裡不會有陰影和黑暗,而且,無論你們身在何處,額吉都不會停止對你們的牽掛。」

「額吉,我……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請您受兒子一拜!」

蒙哥跪倒在母親腳下,眼裡閃耀著晶瑩的淚光。忽必烈、旭烈兀也跪在了大哥的身後。只有阿里不哥挺立不動,他的眼裡噴射出仇恨的怒火。突然,他轉身欲走,蒙哥頭也不回地喝住了他:「你要幹什麼?」

「我去殺了爾魯!」

「你現在殺爾魯只能授人以柄,難道你想讓我們的父王白白地犧牲嗎?」

「我就是不想讓父王死得這麼不明不白,才讓爾魯講明白當初是誰指使他殺害父王的。我要給父王報仇!」

「你說得對,肯定有人在指使爾魯,否則他絕對沒有這個膽量。至於這個人是誰,父王當年一再囑託過母親不要追究。父王這麼做無非是為了維護蒙古國的長治久安,現在正值多事之秋,我們絕不能因為個人恩怨將父王不惜以生命來維護的國家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阿里不哥,我們都是父親的兒子,你問問忽必烈,問問旭烈兀,我們哪一個人不想給父王報仇?可現在還不到時候!我向你保證,爾魯一定會死,而且這一天為期不遠!」

「是啊。阿里不哥,你要聽大哥的話,凡事三思而後行,千萬不可莽撞行事。」忽必烈起身拉住阿里不哥的手,阿里不哥雖不情願,還是跟著忽必烈跪下了。

「都起來吧,孩子們!」蘇如夫人用她僅存的一點點視力溫情地注視她的孩子們,兄弟四人聽話地站了起來。

蒙哥已經明白了母親的意圖。

忽必烈也明白了母親的意圖。

讓真相公之於眾,但只是真相的一部分,即當年父王是為了替窩闊台汗接受長生天的懲罰,而喝下有毒的符水。父王對窩闊台汗的手足之情以及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不可能不引起王公貴族和黎民百姓的同情與崇敬。至於對眾望所歸的大那顏下了如此毒手的那位幕後指使人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不光彩的行徑足以讓人們對窩闊台系產生疑慮和不滿,轉而寄希望於大那顏的兒子們可以重振祖業。隱忍了十八年的真相,在此時公開,不亞如一桶引爆的火藥,將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人心所向。這是母親的心計,是母親用淚水和心血為她的兒子們鋪設的通向汗位的最後一條捷徑。

那麼,該選擇誰來擔當這樣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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