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誰主沉浮 貳

湛藍的天幕下,草原不斷地向前延伸,無休無止,無邊無際。絲絲縷縷的白雲映襯著被雨水洗過的天空,卻將深邃隱在澄凈之後。一條銀亮的小河隨意地伸展著柔美的曲線,任一群羽毛淺灰的水鳥在碧波中覓食嬉戲。羊群優雅地點綴在草叢之間,懶洋洋地啃著青草。

被青草環繞著的天使湖,庄靜如處子,絕不因任何旅者的腳步而稍稍改變她的深沉,即使你從湖中掬起一捧水,不經意地撥動了水弦,她也只是優雅地漾起波紋,之後將波紋送走,重又柔柔地注視著你有點起伏不定的眼睛、鼻子和嘴唇。

站在湖邊,猛吸一口清新的空氣,心胸也為之豁達起來,草原是美麗的,天使湖是美麗的,可以包容一切的無私的愛是美麗的。

百靈用力伸展著腰肢。

耶律恪痴痴地凝望著她。

耶律恪是乃馬真皇后派到薩萊城遊說拔都的。幾年來,拔都都沒有去參加忽里勒台大會,這種消極抵制的態度,造成了汗位懸虛已近五年。五年間,乃馬真皇后攝政,迷戀巫術,信用佞人,硬將一個好端端的國家搞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一代賢相耶律楚材被乃馬真皇后無故罷免,憂憤而死。許多重臣心灰意冷,不問朝政,國事日非。

拔都身在薩萊城,卻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蒙古本土的政局。對於因汗位懸虛和皇后監國帶來的弊端,他的內心非常清楚,也十分焦慮。然而,將國家交給貴由,他的確不甘心,更不放心。貴由狹隘、自私,絕非汗位的合適人選。

耶律恪來到薩萊城已經三天了,這三天中,他一直都在與拔都密談,也一直不遺餘力地勸說拔都放棄他的堅持。

耶律恪告訴拔都,乃馬真皇后這次之所以如此著急召開忽里勒台大會,與她近來身體欠安有關。這些年,乃馬真舉帝國之富,廣泛籠絡人心,幾乎說服了所有王公貴族,要他們支持貴由。但是,如果沒有拔都的首肯,這些人也不敢輕易表態或有所舉動。第二次西征的赫赫戰功使拔都個人的威望已達到無人敢望其項背的程度,許多人寧可得罪貴由,也不願得罪拔都。如果拔都不同意,或者說不默許貴由嗣位,蒙古帝國四分五裂的危機,就不再是一種傾向,而隨時可能爆發。

耶律恪有著如他父親耶律楚材一樣清醒、敏銳的頭腦。父親含恨而逝後,他更加看淡了名利和地位。但他深愛著他從小生於斯長於斯的蒙古草原,他真的不希望這個如日東升、朝氣蓬勃的國家因為汗位之爭而衰落。這正是他肯接受乃馬真皇后的派遣,來薩萊城做一名說客的原因所在。而比這更重要的原因是,薩萊城還有一位他日思夜想的姑娘。

說服拔都並不容易,不過,耶律恪還是成功了。拔都考慮了三天,終於向耶律恪說道:「你代我問候新汗。」

耶律恪必須儘快返回蒙古本土,將這個消息告知乃馬真皇后。臨走前他抽出一點時間,來向百靈辭行。

百靈側身拔下一根細草,放在嘴裡慢慢嚼著。她對耶律恪似乎無話可說,而耶律恪卻是一肚子的思念不知從何說起。自從二人偶然相識,時間和距離都不曾讓他忘情於這個與眾不同的姑娘。

百靈望著天使湖,避開了耶律恪溫柔的注視。

「百靈?」耶律恪終於打破了沉默。

「嗯。」百靈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沒……有。哦,不,齊尼蘭薩和諾敏就快成婚了,你能參加他們的婚禮嗎?」

「我當然想。可惜……」

百靈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她不能讓他知道,她是多麼希望他留下來——永遠留下來。

「我明白。你也是身不由己。」

耶律恪岔開了話題:「齊尼蘭薩做了拔都汗的侍衛?」

「新近補的。」

「他好像比以前瘦了一些,不過更精神、更快活了。」

「是啊,他找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生活。」

耶律恪和百靈又沉默了。一陣清風拂過,天使湖漣漪微起。天使湖邊上蓋著幾間造型迥異、各具特點的涼廳,涼廳前鋪著砂石小路,彼此相通,頗有幾分江南氣息。諾敏給耶律恪介紹過,這些都是百靈的創意。天藍湖碧的時候,拔都汗、冰姬皇后和百靈就會在這裡對弈。而且,原本這也不叫天使湖,是百靈給它起了這個好聽的名字,拔都汗就將它正式命名為天使湖了。

「百靈。」

百靈回頭看著耶律恪,耶律恪看得到她的微笑,卻看不到她的悲傷。

「你說。」

「等我辦完這件事,我能不能回來找你?」

「找我?」

「是,找你……向你求婚?」

百靈的臉突然變得蒼白。

「百靈,你……或許,你在這裡已經有了心上人?」耶律恪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忐忑不安地小聲問道。

百靈噙住淚水,急忙扭過頭,望著天使湖那邊的草地。

耶律恪明白了。理智與內心的失落、凄涼激烈搏鬥著,使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當他重新開口說話時,語氣倒是一如既往的平和。

「請原諒,我不該太唐突。」

「對不起。」

「你很愛他,對嗎?」

「他……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能離開他。」

「我很羨慕他。」

「耶律恪……」

「什麼?」

「忘了我吧。」

耶律恪低頭不語。

百靈的淚水悄然滴落在天使湖邊。

那天,當她聽說耶律恪來了時,她悄悄地哭了一夜。她知道,這一次,她再也無法迴避那個終將令她和耶律恪痛苦的話題。是啊,她怎能不傷心不難過?畢竟,她要放棄的是她原本準備相守一生的愛情。

耶律恪,並非你所想像的那樣,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其實是我的父親。拔都汗他是我的親生父親。

我和齊尼蘭薩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同他在一起,我們都不可能再離開他,離開薩萊城了。

所以,我只能拒絕你。原諒我吧,耶律恪,我唯一能為你做的,就是一生將你都裝在心裡,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祝福你,耶律恪!

耶律恪的嘴角顫動著,牽出了一絲勉強的笑容。在相識的那些日子裡,他自認為他看得懂百靈的內心,現在從頭回想,他才恍然記起,事實上他和百靈從沒有向對方表白過什麼。他的自信在物是人非中支離破碎。他並不怨百靈,對他而言,百靈永遠是一位純潔美好的姑娘。

祝你幸福,百靈!

忽里勒台大會後,貴由如願以償地登上了大汗的寶座(這一年是1246年)。拔都還是沒有親臨大會,只派來了一位能夠代表他本人的使者。

貴由暫時忍下了這一口氣。他並不感謝拔都的讓步,相反,他絕不會忘記,假如不是因拔都的反對,他絕不會花了五年才坐上他夢寐以求的汗位,這個汗位曾經那麼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作為施政的第一步,貴由首先起用了那些被他母親乃馬真無故罷免的老臣。為此,貴由還和意見嚴重分歧的母親發生了爭吵,不過,最後乃馬真還是讓步了。

不管怎麼說,蒙古現在的主人是她的兒子。

這件事大大提高了貴由的威信,卻影響了乃馬真的健康。不久,乃馬真要求回到窩闊台汗國的都城葉密立頤養天年,後來就在那裡病故。

最心滿意足的應該是海迷失。

海迷失在貴由繼立的過程中用盡了心機,被貴由立為皇后。

爾魯的預言變成了現實。

海迷失邀請在哈剌和林的所有宗王家眷到她的宮帳祝賀,她為她們準備了宴會,同時名正言順地收取賀禮。

蘇如夫人帶著兒媳們稍後來到海迷失的宮帳。即使對蘇如夫人,海迷失也絲毫不想掩飾她的倨傲。

蘇如夫人卻安之若素。

修眉看不慣海迷失盛氣凌人的樣子,借口去找雪雪,離開了宮帳。她和雪雪一同返回時,除了蘭容,其他被邀請的人都到了。

蘭容身體不適,沒來參加宴會。

海迷失很不滿,要雪雪再去一趟,務必將蘭容請來。雪雪初時不肯,看到蘇如夫人正沉靜地望著她,這才勉強去了。

許久,蘭容才在雪雪的攙扶下來到海迷失的宮帳。她的臉頰蠟黃,額頭上浸出細密的冷汗。蘇如夫人上前拉住她的手,關切地問道:「孩子,你這是怎麼啦?」

「肚子有些痛,一會兒就沒事了。」蘭容的聲音虛弱而沙啞。

「讓大夫看過了嗎?」

「老毛病了,不用看。」

「有病可耽誤不得。正好薩哈木昨天回來了,待會兒傳他過來給你看看。」

「好啦,四嬸,讓我們的病美人先坐下吧。喝口熱茶,或許肚子就不疼了。」海迷失譏誚地說道。

蘇如夫人彷彿沒有聽見:「修眉,你去請薩哈木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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