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燃燒的多瑙河 貳

五天後,速不台與別兒哥率領大軍從頓河附近返回。

拔都將飲宴處定在了哈里克斯的大公府。

一切都已準備妥當,酒宴即將開始,除了貴由和不里二王尚未到場,其餘諸王和重要將領皆齊集寬敞的大公府大廳。

速不台、蒙哥、貝達爾等人共尊拔都上坐。拔都心懷坦蕩,不善客套,推辭不過也就坐了。蒙哥一面派人去催請貴由、不里,一面親手執盞,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獻給拔都:「拔都哥,這杯酒我敬你。斡羅斯、欽察、不里阿耳皆已降服,你居功至偉。」

拔都急忙起身,推辭道:「我豈敢貪功。這都是老將軍速不台和各王兄弟的功勞,是西征將士浴血奮戰的結果。」

「雖然如此,王爺身為全軍統帥,理應代全體將士受這一杯酒。」忙哥撒起身勸道。

「是啊,請統帥先飲過此杯,我們的宴席也好開始。」年過六旬卻威風不減當年的速不台也笑眯眯地勸道。說實在的,這段日子以來,戰事進展順利,老將軍的心中十分欣慰。

「好吧。」拔都不再推辭,接酒一飲而盡。

速不台也敬一杯:「請統帥再飲一杯。」

拔都依然領受了。當他放下酒杯時,發現貴由、不里不知何時站在門口,貴由瘦削的臉上漲滿了紅潮,不里的眼睛裡卻噴射著怒火。

拔都的心頭悸動了一下,神情慢慢變得嚴肅起來。

蒙哥敏感地循著拔都的目光向門口望去。「貴由、不里,你們來晚了。站著做什麼?快過來吧。不里,你是晚輩,理應向統帥敬杯酒。」蒙哥感覺到不里的敵意,趕忙故作輕鬆地打圓場,言語平和卻不容抗拒。

貴由、不里一言不發地走到拔都的桌案前。蒙哥倒了杯酒,遞給不里,不里縮手不肯接,貴由反倒接了過去。拔都慢慢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突然,貴由一揚手,將一杯酒全都潑灑在了拔都的臉上。

拔都猝不及防,一時有些愣住了。

大廳中歡快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不安的騷動傳遍了大廳的每一個角落,一位年輕的侍衛下意識地攥緊了腰刀,他就是狄米。

狄米強忍怒火,上前為拔都擦拭著酒液。貴由喝道:「滾!」

狄米不為所動。

拔都向狄米微笑道:「你下去吧,沒關係的。」

狄米不情願地退到一旁。

拔都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無法解讀的表情,不過,轉瞬即逝。

拔都的從容進一步刺激了貴由敏感的神經,他猶如一頭暴怒的野獸,一腳踹開桌案,劈手揪住拔都的衣領。他的手勁過大,拔都竟被他拽起,向前趔趄了幾步,方才勉強站住身形。

「你要做什麼?」

「把你先喝的兩杯酒吐出來!」

「哦?」

「吐出來!」

「你的憤恨僅僅是因為我比你先飲了兩杯酒?」

「你難道忘了我是窩闊台汗的長子嗎?你敢心安理得地坐在最尊貴的位置上,我早就該教訓教訓你!」

「你心裡真是這樣想的嗎?恐怕未必如此吧。貴由,你為什麼會這樣憤怒,我非常清楚。」

「渾蛋!住嘴!你有什麼資格對我這麼放肆?你這個長鬍子的婦人!瘸腿的匹夫!」

「貴由叔說得對。這仗是你一個人打的嗎?憑什麼你獨佔功勞?你真的以為我們服你不成?你……我……」不里本是個乾柴性子,又一向與貴由交厚,見貴由已經動了手,他的嘴笨,想說什麼說不出口,不覺暴跳如雷,扯下背上的弓向拔都揮去。蒙哥離三人最近,眼疾手快地擋了一下,不里的弓只在拔都的臉上划過淺淺的一道痕迹。

「好啦!你們鬧夠了沒有!貴由,鬆開你的手!你這樣對我們的哥哥拉拉扯扯,亂髮脾氣,成何體統!不里,把弓放下!」

剛才,一切事情都發生得太過突然,不僅其他人,蒙哥一時也懵住了。眼見不里又要對拔都動手,蒙哥方才清醒過來,上前一步,一把奪過不裏手里的硬弓,狠狠地擲在了地上。

「你!」

別兒哥正要從座位上站起來,被斡爾多伸手拉住了。別兒哥的眼中噴射著怒火,貝達爾的臉色同樣不好看,他是為自己侄兒的行為感到羞恥。

然而,面對如此污辱,拔都自始至終保持著令人難以理解的冷靜和沉默。

「蒙哥,不關你的事!讓我教訓教訓這個妄自尊大的匹夫!他也太不把你我兄弟放在眼裡了。他真的認為西征的功勞都是他自己的嗎?」貴由憤然說道。

「拔都哥從來沒有這樣認為過。倒是你們,貴由、不里,你們今天的所作所為真讓我為你們感到丟臉。我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些什麼,不過我告訴你們,在這裡,拔都不僅是我們的兄長,更是西征軍名副其實的統帥,你們的做法已經完全違背了祖汗制定的大札撒。你們的無理取鬧,只會讓將士們寒心。我想,你們大概也不希望大汗了解這件事的始末吧?」

貴由的臉由紅轉白,由白轉青,聲音比剛才更加嘶啞:「你想用父汗來壓我們嗎?蒙哥?」

「對於違背大札撒的人,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的選擇嗎?貴由,不里,我真心地希望你們能向統帥道歉。」

「荒唐!教訓一個不懂規矩的人,居然要道歉?」

「其實,真正不懂規矩的人是你們!我已經說過了,如果你們立刻向統帥道歉,我可以看在兄弟叔侄的情分上不將今天的事稟明大汗。如果你們依然執迷不悟,一意孤行,為了維護統帥和西征軍的威嚴,我只能將你們的行為如實上稟,一切聽憑大汗裁奪。」

「這麼說,你要跟我作對到底了?」

「是又如何?」

面對蒙哥的憤怒,貴由和不里竟不免有些心虛理虧。說也奇怪,貴由並不把聲威顯赫的拔都放在眼裡,他也從來不曾忘記薇萱出嫁時他發過的誓言。但是蒙哥不同。蒙哥自幼生長在祖汗身邊,秉承祖汗的言傳身教,形成了特殊的威儀,即使窩闊台汗本人對蒙哥也是優渥有加、言聽計從。然而在這樣的場合下,讓一個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堂弟當眾斥責,貴由實在放不下面子來。思前想後,只得憤而離開。不里平靜下來,猶豫再三,終究向拔都認了錯。

拔都以他特有的寬容原諒了不里。

彷彿不經意間,拔都與蒙哥的目光交匯在一起。速不台看到他們相視一笑,這是心心相印的友情,與血緣無關。

蒙哥言出必行,宴席結束後即派弟弟旭烈兀將宴席上發生的衝突原原本本地稟報給大汗窩闊台。窩闊台正為西征軍進展神速而喜悅,沒想到聽聞自己的長子生出如此事端,不由勃然大怒,當即傳命使者隨旭烈兀赴西征軍傳他的口諭:貴由立刻回到軍中,向拔都認錯,否則將流放邊遠,永不敘用。

使者還給貴由帶來了一封海迷失的密信,這是在海迷失得知使者將要動身時匆忙間草就的。密信措辭嚴厲,告誡貴由小不忍則亂大謀。信中還借乃馬真皇后的話說,闊出病故後,窩闊台汗有意將年幼的愛孫失烈門確立為接班人,貴由必須抓緊機會,再立戰功,千萬不要讓自己成為被大汗徹底遺棄的人。貴由一向對母親言聽計從,再則迫於父汗的壓力,不得不重返西征軍中,向拔都認罪。

一場風波暫時歸於平靜。

拔都當即起營兵分三路,繼續向西挺進。途中,拔都的戰馬突然失蹄,將拔都摔在馬下,所幸路上積雪重重,拔都無甚大礙。

蒙哥聞訊趕來,親自檢查了戰馬,終於在馬蹄中找到一顆細小尖利的鐵釘。蒙哥分析後認為,這枚鐵釘顯然被麻醉劑浸過,然後釘在了馬蹄上。一開始,戰馬不覺疼痛,行走如常,隨著藥力消失,戰馬漸漸不堪其痛,才將主人甩在馬下。

那麼,究竟是誰做了手腳呢?

蒙哥的腦海里閃過狄米的身影。

狄米是個既細心又負責的養馬倌,自歸降後,他將拔都的戰馬一匹匹都養得膘肥體壯,其中就包括拔都最常騎的兩匹戰馬。拔都對於狄米的信任確實異於常人,許多事情他都會直接交待給狄米,正是這個緣故,拔都出發前要騎哪一匹戰馬只有狄米最清楚。如果說做手腳,狄米的嫌疑最大。

不久,狄米被帶到拔都和蒙哥的面前。

狄米很鎮定,迎著蒙哥質問的目光。

「一定是你做的吧。」蒙哥開門見山地問。

狄米看了看拔都,拔都的目光里閃動著含義莫辨的光芒,似乎是不願意相信,又似乎是不願意讓狄米承認。

「是。」狄米乾脆地回答。他的乾脆讓蒙哥和拔都都不免感到意外,他們迅速地對視了一眼。

「為什麼?」蒙哥問。

狄米挑釁地望著他,嘴角掠過一抹冷笑。

拔都雖不意外,內心深處卻是五味雜陳。

「可是,你為什麼不逃走?」良久,拔都平靜地問。

「啊?」

「你有足夠的時間離開,為什麼要留下不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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