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算·天算·勝算 叄

出人意料的是,大會一開始便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

根本沒有劍拔弩張的氣氛,大斷事官宣讀了成吉思汗的詔命後,窩闊台起身遜謝,再三引避,他的言辭平和,甚或是懇切。

「雖有父汗遺命,然我蒙古傳統,幼子繼承父親遺產,主其家帳。大那顏(拖雷監國後,國人皆以『大那顏』呼之,以示崇敬)是父汗幼子,又長年跟隨在父汗身邊,比諸兄更多地得到了父汗的言傳身教,威名遠播邊陲。何況,長兄朮赤雖逝,我上猶有二兄察合台,他襄助汗業,功不可沒。兄弟皆在側,窩闊台何敢恬登汗位?」

窩闊台居然如此開場的確出乎在座眾人的意料,當他說完後,驚訝的人們或面面相覷,或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其他人探詢的目光。隱隱的不安像飄動在風中的雨絲,游來盪去,大帳里沉寂得只能間或聽到一兩聲輕微的咳嗽聲和將茶杯放回桌上的碰撞聲。

靜默與抉擇中,拔都沉思的目光飛快地掠過耶律楚材的臉。耶律楚材臉色淡定,肅然凝視著面前的杯盤。

以退為進,哪怕真的與汗位失之交臂也可以獲得應有尊榮,這大概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智慧吧?

如果一開始三叔就抱著志在必得的心理,恐怕在座的有三分之二的人會明確表示擁護四叔,而到那時,只怕三叔失去的不只是汗位。然而,這個小小的計策奏效了,即使內心仍然傾向於四叔,人們終究不能不考慮成吉思汗的遺命。畢竟對於版圖日益擴大的蒙古帝國而言,更需要一位公正大度、有自知之明的君主,亦如成吉思汗所希望的那樣。

拖雷最先從驚愕中清醒過來,他看著窩闊台,平靜地說道:「我曾在父汗面前立下誓言,願奉三哥為汗。請三哥不要猶疑,我當全力輔佐三哥,絕無二心。」

「是啊,是啊,我贊同四弟的話。」察合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或許是急於剖白對父汗遺命的忠誠,他的聲音顯得有些激動和焦灼:「西征前是我首先提議父汗立三弟為儲君,我怎麼可能為了覬覦汗位而自食其言呢?當年,父汗正是從全局考慮,覺得三弟比我們幾個人更適合於統治這遼闊的版圖,才既沒有遵從自古相傳的幼子守灶的舊習,也沒有從朮赤和我之中選擇未來的接班人。父汗的深謀遠慮在座的眾人恐怕誰也不會提出質疑。既然是父汗的決定,就請三弟不要謙讓,在得到忽里勒台大會的正式確定後,從速登臨汗位。汗位懸虛已有一年半之久,不能再無休止地耽擱下去。窩闊台,我只想以兄長的身份請你牢牢記住一點,你、我、拖雷,還有已經離開人世的大哥朮赤,我們都是成吉思汗的兒子,對於我們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誰該成為大汗,而是這個成為大汗的人必須有足夠的智慧不讓父汗開創的事業半途而廢,除此之外,你所有的顧慮都應該拋諸腦後。」

「可是……」窩闊台還想推辭,察合台卻不容他說下去。他面對眾人,舉起了自己的右手,「請支持窩闊台的人,舉起你們的右手。」

拖雷第一個舉起手來。

接著是耶律楚材,蒙哥,不里,最後,所有的手都舉了起來,大帳中響起一片既輕鬆又有幾分無奈的喧雜。

朮赤長逝,察合台自然成為成吉思汗的四個嫡子中年紀最長的一個,他本人又自幼扈從其父,東征西伐,屢建奇功,因此,他此時的地位是崇高的,也是舉足輕重的,他在關鍵時刻一言九鼎堅持父汗的遺命,加上拖雷的再三遜讓,使許多尚且徘徊觀望的王公貴族,也心甘情願地將窩闊台推上汗位。

察合台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望著耶律楚材,用一種輕鬆的語氣說道:「楚材,你來推算一下,哪一天是登基的吉日?」

「臣早已算過,正在今日,此時。」耶律楚材恭敬地回道。

「既然如此,我們何不舉行完大典再行歡宴。諸位以為如何?」

自然,無人表示反對。窩闊台家族的人個個喜形於色。

耶律楚材緩緩地站了起來,走到察合台面前,深施一禮。

「楚材,你有話說?」

「二太子,請恕臣冒昧。」

「不妨,請講。」

「臣以為,君大如天,屆時大典,請二太子屈尊降貴,帶頭行跪拜之禮。」

察合台似乎有些意外,一時沒有回答。

蒙古習俗,自古以來,兄不跪弟。

對於這個顯然過分的要求,有些人交頭接耳,有些人憤然作色。耶律楚材卻無憂無懼,雙眼直視著察合台,目光中雖有懇求,更多的是坦蕩和信任。窩闊台正欲上前阻止,察合台伸手拍了拍耶律楚材肩頭,讚賞地笑道:「多虧你提醒,理應如此。為什麼我們的大汗就不能享有宋、金皇帝至高無上的尊榮?三弟是當之無愧的天命之主,跪他,就是跪天。從今往後,我們的確很有必要借鑒一些在宋金宮廷早已約定俗成的禮儀,以此來完善帝國的秩序。楚材,這是一件大事,就交由你來完成吧。」

「臣當殫精竭慮,不負二太子所託。」

耶律楚材朗朗答應著,一身輕鬆地向自己的座位上走去。經過拔都身邊時,他微微停了停,捋了捋一蓬長長的美髯。拔都太熟悉他的這個動作了,每當耶律楚材感到如釋重負時,都會梳理一下他所珍愛的長鬍子。是啊,五百多個日日夜夜的努力和煎熬,終於換來了功德圓滿,如果換做拔都自己,也會為之振奮。耶律楚材的忠誠,日月可鑒。

窩闊台的表情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察合台輕輕催促道:「三弟,該祭天地祖宗,準備登基了。」

「不忙,二哥!」

「怎麼?」

「我有一句話必須在即位前當眾講明。否則,我心不安。」

「哦?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二哥,四弟,你們一定還記得那一年我們將要西征前,父汗當著我們幾個兄弟的面確立我為汗位繼承人時,我曾對父汗說過什麼?」

察合台撓撓頭,一時想不起來他說過什麼,倒是拖雷記得很清楚。「是不是三哥對父汗說,怕你自己將來子孫不肖,會辜負父汗和諸臣百姓的信任?」

「對,對,我也想起來了,你是說過這樣的話。不過,三弟你舊話重提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今天的我還是同樣的憂慮。我擔心我的子孫不肖,會辜負兄弟們和所有在座諸位的重託,所以這個汗位由誰繼承我還想請大家從長計議。沒有誰的生命可保長久,假如有一天我離開了人世,而我的子孫當中又沒有人擁有君臨天下的雄才偉略,我擔心我今天的登基反而會害了他們。為人君,理應無愧於天下蒼生,為人父,卻難免有自己的私心。」

「三弟,不是我說你,你想得未免太多了。你膝下子孫也有數十人,難道其中就沒有一二個人君之選嗎?如果你還是顧慮重重,我們今天在這裡可以當面立下誓言,這樣你就可以相信我們了吧。」察合台轉向眾人,目光炯炯,「來,你們像我一樣起誓吧。」

「憑著長生天的意願我們起誓:願奉窩闊台為君!只要窩闊台系一脈尚存,誓不奉他系後王為君。如有違背,願遭天譴!」

「憑著長生天的意願我們起誓:願奉窩闊台為君!只要窩闊台系一脈尚存,誓不奉他系後王為君。如有違背,願遭天譴!」

以拖雷為首的眾人,隨著察合台的誓言一字一句地重複著,聲音虔誠、整齊、響亮。只有一個人始終冷眼觀察著所發生的一切,內心充滿了莫名的厭惡和憂慮。

這個人就是拔都。

有時候,清醒也是一種痛苦。

拔都一直都在想,三叔這樣欲擒故縱,會不會就是為了賭一賭此時此刻的結果呢?

這是耶律楚材胸有成竹的謀斷,還是三叔莫測高深的心機呢?

當年,祖汗滅國四十,拓地萬里,建立的蒙古帝國是一個極為複雜的政治聯合體。祖汗深沉有大略,用兵如神,武功蓋世,身邊謀臣濟濟,戰將如雲,手中又直接掌握著萬餘名「制輕重之勢」的護衛軍,威望不可動搖。儘管如此,在祖汗病逝後,由於境內被征服的民族眾多,各民族語言、風俗習慣、宗教信仰的不同以及各自社會發展水平的參差不齊,輝煌一時的蒙古帝國其實也有許多離心離德的隱患。

大概二叔和三叔,包括四叔在內,都已意識到同樣的危機,所以只能用兄弟間的團結來維繫蒙古帝國的統一。即使他們明知道所有東西終將隨著時間的改變而改變,仍然在為之努力。

他們的努力是悲壯的。

然而,悲壯的努力就是最好的嗎?

不是的。

最好的努力應該是儘可能為帝國選擇一位謀斷深遠、睿智公允、萬眾仰服的賢明之主,而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將帝國變成家族的產業。

三叔的做法,恰恰選擇了後者。

窩闊台聽到了他希望聽到的諾言,嚴肅的臉上終於露出一副開朗的笑容。他在察合台、拖雷等人的簇擁下,舉步向成吉思汗的御座走去。拔都緊隨在二叔的身後,與蒙哥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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