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算·天算·勝算 貳

自從有了失烈門,蘭容一向潔凈的住所顯得凌亂了一些,但也溫馨了許多。拔都與蘭容依然像以前那樣無話不談,他們談到共同惦念的至親好友,談到欽察草原的日日夜夜。後來,他們談起薇萱的出嫁,蘭容驀然感到脖頸處劇烈地跳痛了一下,她下意識地用手輕撫著脖頸,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闊出一向話不多,只偶爾插上幾句,多在品茶和傾聽。每當與拔都在一起,闊出多多少少總有一些淡淡的失落感。這並非通常意義上的嫉妒,而是一種自愧弗如的心理在作祟。三人正談著,闊端抽暇來看望三弟和弟媳,蒙哥、兀良合台處理完軍中事務也來看望蘭容。幾個年輕人重新聚在一處,回憶起幾年前在蘭容帳中的小聚,不免生出諸多感慨。

這次,蒙哥帶來了弟弟忽必烈。這個十四歲的少年,闊面大耳,眉目清俊,舉止落落大方,談吐機敏得體,舉手投足間酷似祖父成吉思汗。看到他,拔都不僅想起了五年前他與弟弟旭烈兀到原西遼境內迎接祖汗的情形,那時,拔都就曾為這個孩子表現出來的遠見和才智驚嘆不已。

如今,看到已經長成少年的堂弟,有著與祖父如此酷似的形容,拔都的心中更是對他產生了許多親近之感。

拔都知道,這些年,在四嬸蘇如夫人和歧國公主力主下,四叔拖雷陸續延聘和網羅了一批德才兼備、學識超群的中原大儒進入四太子府,專門教習蒙哥兄弟學習各類社會和自然知識。這些人多為宋金時期的一代宗師。在這些人的著意熏陶和潛移默化下,蒙哥和忽必烈兩兄弟漸漸脫盡了蒙古人重武輕文的遺風,他們兩個,一個終生酷愛鑽研數學和律法,孜孜不倦,造詣頗深。一個喜歡與人探討歷代帝王的成敗得失,往往語發中的,被鍾愛他的祖父稱作「少而有大志,乃我家千里駒」。儘管如此,同樣儒雅好學的兄弟二人,其內在氣質又有著明顯的不同。蒙哥示之以人更多的還是蒙古人的特質,既崇尚科學,又崇尚武力,甚至對於每一場戰爭也像他所鍾愛的數學一樣,精益求精。忽必烈則表現得舒閑懶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種深沉的個性使他小小年紀就開始具有一種獨特的魅力。

蘭容很喜歡忽必烈,趁著給忽必烈斟茶的間隙,柔聲問道:「我聽你大哥說,你最近正在研究元好問的詩詞,是嗎?」

「不僅是詩詞,還有他正在編纂的金國君臣的遺言往行。收穫很大。元好問不愧是金國的文壇盟主,實在了不起!」

「我也聽人們傳說,他七歲就獲神童之稱,古文、詩詞造詣很高。」

「對,他的散文結構嚴密,眾體皆學;他的詩和詞蒼涼沉鬱,風格剛勁,反對柔靡雕琢,崇尚天然與純真,頗有北方詩人的特色。不僅如此,他還兼通九數天元之學,是個文、理兼通的奇才。」

「文、理兼通嗎?如此說來,他與蒙哥有些相像嘍?」

蒙哥急忙擺手:「我哪裡能與元好問相比!沒有可比性,沒有可比性。」

「志向不同嘛,環境也不同。如果你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不是生在蒙古,一定也是個大學問家。」蘭容堅持道。

蒙哥倒覺得有些羞慚。忽必烈像個大人一樣喟嘆道:「只可惜這樣一個人才,不肯為我蒙古所用。」

「人各有志,豈能強求!」

「蘭容姐,你也了解元好問嗎?」

「了解談不上。不過嘛,我和他的一個朋友認識。」

「真的?是誰?」

「猜猜看。」蘭容賣起了關子。

「你怎麼會認識元好問的朋友?是夢到的吧?」拔都開了個玩笑。

「是他的家僕嗎?」闊端問。

「親戚。一定是親戚。」兀良合台肯定地說。

蘭容只笑不語。

「蘭容姐,你快告訴我吧,到底是誰?你有沒有見過元好問本人呢?」忽必烈情急之下,搖著蘭容的手催促道。

蘭容輕輕地颳了一下忽必烈的鼻子:「看你急的!好吧,就告訴你,我啊,一次也沒有見過元好問本人,但我的手中真還有元好問的東西。」

「真的嗎?是什麼?」

「他的親筆題扇啊。」

「你怎麼會有他的親筆題扇?是買到的嗎?」

「真是個小傻瓜,難道還有得到元好問真跡的人肯輕易出賣的嗎?那可是千金難求的寶貝啊。」

「快說說,你是如何得到的?怎麼沒聽你說過?這會兒帶在你身邊嗎?」闊出有些驚訝,連連追問道。

「是啊,蘭容姐,你先讓我們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題扇。」蒙哥也急於見識一下。

蘭容笑著,變戲法似的從忽必烈的身後取出一個雕琢著花紋的精緻扇盒。打開來,裡面是一把綢面摺扇。

「就是這個嗎?」忽必烈崇敬地將摺扇取在手中,小心地打開。端莊的、墨綠色的綢面上,題著一首七言絕句。詩後有元好問的寶印。

「題的什麼?」拔都不認得上面的字,好奇地問。兀良合台只用眼睛匆匆瞟了一眼扇面,絲毫不感興趣。

「我來念念:隨營木佛賤乾柴,大樂編鐘滿市排。擄掠幾何君莫問,大船渾載汴京來。」忽必烈慢慢地念著,有些字他認起來也稍稍吃力。

「什麼意思?」闊出問。

忽必烈眯起眼睛,深思了片刻:「我想,這首詩說的應該是宋靖康二年宋徽宗、宋欽宗及滿朝文武大臣,後宮歌女,趙氏宗室,還有大量的金銀財寶,典冊文書,儀仗法物,被金軍押送著凱旋的情景吧。讀著這首詩,彷彿可以聽得到亡國之君在屈辱的旅途上,伴和著北風悲咽哭泣,偶爾傳來金軍的吆喝聲和戈戟撞擊發出的丁當聲,令人心驚。觸目所及,前途茫茫,無星無月,只有蒼涼一片。寥寥數筆,竟如此傳神,不愧是大家手筆。」

眾人聽著,不甚了了,只有蒙哥和蘭容臉上露出讚許的微笑。

「是這樣的,送我扇子的人也是這麼說的。她手上有兩把元好問的題扇,一把墨綠色綢面的,給了我。另一把粉藍色紙面的,她自己留下了。」

「你還記得上面題著什麼詩句嗎?」

「我只記住一句:雁雁相送過河來。還是強記住的。」

「我知道了。這是元好問的《續小娘歌》中的第五首,全詩是這樣的:雁雁相送過河來,人歌人唱雁聲哀。雁到秋來卻南去,南人北渡幾時回。描寫的仍是南人北渡的憂愁。」

「說得一點沒錯。忽必烈,你這小孩子真是勤勉多思啊。」

「蘭容姐,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是嗎?是啊,我怎麼忘了,我們的忽必烈的確長大了。」蘭容笑著說,收起摺扇,放入扇盒,遞給忽必烈,「我把它送給你。」

「可是……」

「這些文人的東西,我不太懂。我想,應該把它送給相宜的人。既然你這麼喜歡元好問,就收下吧,或許將來用得上。」

忽必烈興奮得臉都紅了:「真的嗎?」

「當然。當初送我扇子的人是因為身邊沒有更好的東西給我留做紀念,才把扇子送給我的。其實即使沒有扇子,我也不會忘記她的。」

「那我……就謝謝姐姐啦。」忽必烈雙手珍惜地接過扇盒,細細把玩良久,方才將扇盒藏入懷中。這或許就是冥冥中的機緣,後來,忽必烈果然與元好問相識相惜,元好問雖始終不肯北赴漠北草原為官,卻將中原許多有識之士推薦給了忽必烈,其中就有他的摯友忽必烈的謀臣張德輝。

「蘭容,你還沒有告訴我們,你的朋友是誰?我們認識他嗎?」闊出終於問到了他最關心的問題。想到妻子有一個連他也不知道的好朋友,他的心裡真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妒忌。

「她是個大夫。」

「噢,你說的就是在雁門關救了你的那位女神醫吧?」

「是她。她也曾給元好問的夫人和女兒治過病,所以元好問為了感謝她,特意題了兩把扇子送給她。」

「扇子的來歷原來是這樣。這位女神醫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每次你提起她的時候總有幾分神秘?」

「她本來就是個很神秘的人物。她的臉上總是遮著一塊灰黑色的面紗,看不清她的臉。她的體態很美,走起路來腳步輕盈像位仙子。她的身上還有一種特別好聞的氣味,一縷一縷的,像花香,又像草香,又什麼都不太像。總之,凡是見過她的人,都不會忘記她那特別的美。」

拔都不覺將杯蓋掉在了地上,摔碎了。

「你怎麼啦,拔都哥?」蘭容驚訝地望著神色突變的拔都。

拔都顯然方寸大亂,只顧獃獃地盯著蘭容,眼神中滿是迷離、憂傷。

「拔都哥,你怎麼啦?」蘭容嚇壞了,焦急地問。

拔都閉了閉眼,強使自己恢複了理智。

「你說的……那位女神醫叫什麼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姓沈。」

「姓沈?姓沈……她的身邊是否還帶著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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