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置之死地而後生 貳

玉龍傑赤平靜了。

察合台、窩闊台引兵離開了玉龍傑赤,哈牙惕被委以新一任的地方行政長官。拔都親自接回了清雅的嫂嫂和侄女,並按照約定將她們送到蘇如夫人身邊。由於朮赤兄弟三人在圍攻玉龍傑赤的戰鬥中行動遲緩,貽誤軍機,成吉思汗無意為他們慶功,他只在自己的大帳中款待了拔都、南圖贛和蒙哥三位孫子。

這是拔都最後一次見到南圖贛,堂兄弟的感情依然像小時候一樣親密無間。拔都返回玉龍傑赤一年後,得到了南圖贛陣亡的消息。戰報接連傳來:札蘭丁和滅里在哥疾寧糾集了七萬騎兵,被成吉思汗親率蒙古軍擊敗,滅里飲劍而亡,札蘭丁獨自渡過申河(今印度河),隻身逃往印度。蒙古大軍繼續完成對花剌子模境內的征服,與此同時,成吉思汗派長子朮赤立刻分兵一萬,援助正深入斡羅斯(今俄羅斯)境內追擊宿敵的速不台、哲別二將。

篾兒乞殘部可謂成吉思汗個人的仇敵。當年,新婚的孛兒帖夫人遭到篾兒乞部的擄掠,在敵營生下了朮赤,並因此造成了成吉思汗與長子之間無法消除的隔閡,這件事對於自尊心和佔有慾都無與倫比的成吉思汗來說,不能不說是他一生的隱痛。所以當篾兒乞部屢次遭到重創、被迫遁入欽察草原後,成吉思汗仍無意放過他們。如今,哲別、速不台二將孤軍深入外高加索和歐洲地區已近兩年,成吉思汗擔心他們兵力不足,遂派朮赤增援二將。朮赤並非不想執行父命,怎奈他自攻克玉龍傑赤以來,一直纏綿病榻,不得已委派拔都代行軍權。

蒙哥和兀良合台聞訊主動向成吉思汗請纓,願隨拔都一同出征。

行前,拔都與父親話別。朮赤叮囑拔都任何時候都要保持清醒冷靜的頭腦,絕不可以被勝利沖昏頭腦,更不可以輕動冒進。

他給兒子講述了一段往事:

成吉思汗剛剛君臨蒙古草原時,尚有世代居於泰加森林的諸部落不肯歸降。其中尤以圖馬惕部的女首領莎娜塔最為頑固,成吉思汗遂將征服圖馬惕部的任務交給了義弟同時也是蒙古「四傑」之一的博羅忽。

博羅忽身經百戰,英勇無敵,如何能將莎娜塔這樣的年輕女子放在心上。他急於消滅圖馬惕人,對敵方情況未做任何了解,貿然指揮大軍向圖馬惕部發起強攻。莎娜塔卻充分利用有利的地形條件,將博羅忽引入一條崎嶇的小路,待博羅忽完全進入了她的包圍圈,她便指揮軍隊從四面殺出,將蒙古軍團團困於林中。蒙古軍長於原野作戰,在這樣狹小的空間只覺四面受阻,縱有十八般武藝也施展不開,加上莎娜塔廣布陷阱與地網,不斷有人落入其間。經過一個多時辰的血戰,只有不到半數的蒙古軍拚死殺出重圍,其餘全部罹難,其中就包括素有「孤膽英雄」之稱的博羅忽。

博羅忽死時,年僅二十六歲。

成吉思汗在汗營得知義弟陣亡的消息悲憤異常,當即就要御駕親征為義弟報仇。眾將竭力勸阻,木華黎建議由朮赤和曲出率領的北路軍二征圖馬惕。其時,朮赤和義叔曲出已降伏除圖馬惕外的所有森林部落,正在班師途中。成吉思汗強壓怒火,傳話二人:「博羅忽敗於輕敵。你們需謹慎行事,不可重蹈博羅忽覆轍。」

二人聞命,立刻掉轉馬頭,揮師西進。朮赤謹記父汗教誨,在充分了解了博羅忽失敗的原因以及圖馬惕的地形情況後,與曲出定下避實就虛、聲東擊西之計,終於擊敗圖馬惕人並將莎娜塔生擒。

北路軍返回主營後,成吉思汗單獨召見了兒子朮赤。朮赤獻上了博羅忽的遺物:金刀,那還是多年前博羅忽在一次射箭比賽中奪魁後成吉思汗親手掛在他腰間的。成吉思汗的目光一觸到金刀,便像被火燙著一般閉上了眼睛。從小到大,朮赤還很少看到父親這般動情,這般難以自持。

成吉思汗詳細地詢問了朮赤出征森林部落的情況,雖然欣慰,卻也心情沉重。也許是博羅忽突然的亡故讓他聯想到什麼,他充滿憂傷地對朮赤說道:「你們兄弟幾個,一定要好好的,我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在最後的時刻能看到你和你的弟弟們個個都在我的眼前。」

朮赤講到這裡,聲音輕輕顫抖起來,他急忙收住話頭,不再說下去。

那個時候,他心裡想的卻是:不,父汗,我不願送你,我寧願在我孤凄的墳頭,得到你一杯思兒的苦酒……

拔都深切地注視著父親微微泛紅的眼眶,他懂得父親極力隱忍的傷感。

許久,朮赤收回目光,與兒子四目相對。他的臉色重又變得平靜溫和。

「拔都。」

「什麼?」

「為父也曾經差點失去你。也就是那一刻,為父才開始體會到當年你祖汗的心情。」

拔都輕輕地握住了父親的手:「我明白您的意思。不過,您放心,我一定會戰勝敵人,活著回來。」

「還有,就是任何時候都要尊敬速不台和哲別二人,遇事多與他們商量。他們是你祖汗麾下最優秀的將領,也是我蒙古的常勝將軍。在軍事指揮上,他們可以說頗得你祖汗真傳。」

「兒子明白。請您也務必保重身體,凱旋之日,我陪您一起去看望祖汗。」

朮赤點頭微笑,心卻像被撕裂一般痛苦難忍。他是不會再見父親了,就讓他尚且健康的形象,永遠留在父親的心中吧……

誠如成吉思汗所料,哲別、速不台二將所率兩萬將士由於長達兩年的遠征帶來的損耗,只剩下區區一萬人。正當二將為下一步的軍事行動有所憂慮時,拔都引軍趕到,兩支蒙古軍會師於斡羅斯南部草原。

遠在異域,見到自己的戰友,如同見到久別的親人。許多將士緊緊擁抱在一起,眼中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哲別、速不台親將拔都、蒙哥、兀良合台接入軍帳,吩咐設宴。

拔都被尊無奈坐於上座。一位年輕戰士為拔都斟滿了醇香的馬奶酒。拔都正口渴得厲害,端起碗一飲而盡。年輕戰士立刻又為他斟滿了一杯,烏黑的眼睛裡露出一絲絲笑意。拔都本想再喝,見年輕戰士正盯著他看,反而不好意思起來,隨手將酒碗擱置一邊。

「蘭容,你是不是也太偏心了點兒,只顧讓拔都哥喝酒。我和兀良合台早就渴了。」蒙哥難得地開了個玩笑。

「是啊,蘭容,趕緊給我和小王爺倒酒吧。莫不成我們這麼大的兩個人在你面前,你都看不見?」兀良合台也笑眯眯地插了一句,然後又說,「蘭容,你的這身軍裝倒是挺合體,就是襯得你太白凈太漂亮了。」

年輕戰士回身狠狠瞪了他倆一眼。

拔都醒悟過來,端詳了年輕戰士片刻,笑了。

「真是蘭容啊!四年沒見,長大了。還別說,蘭容穿上這身衣服,比蒙哥和兀良合台還威風。」

蘭容臉微微一紅,哲別笑著吩咐女兒:「蘭容,別傻站著,快去給蒙哥小王爺和兀良合台斟酒。」

「哦。」蘭容不情願地答應一聲,依次為蒙哥、速不台、父親和兀良合台斟了酒,便出去了。

拔都與速不台、哲別談起別後各自的情況。二將最關心花剌子模目前的戰局,拔都便將玉龍傑赤陷落,札蘭丁在哥疾寧糾集反抗力量,欲與祖汗對抗之事一五一十地講給了二人,甚至包括父王與二叔之間發生的爭端他也沒有隱瞞。

差不多兩年的時間,他們這支軍隊遠離主力,深入欽察草原孤軍奮戰,速不台和哲別不能不惦記成吉思汗的安危。對於他們而言,只要大汗仍然健在,他們就能無懼於任何危險,因為他們非常清楚,任何時候,大汗都不會置他們的生死於不顧。何況大汗的智謀,也是他們信心的源泉……

哲別關切地問起大太子朮赤的身體情況。拔都不願撒謊,回說父親自攻下玉龍傑赤後,身體狀況一直不好,因此沒有直接參与後期的戰事。

哲別與朮赤同一年出生,他在闊亦田大戰結束後投奔成吉思汗之初,曾被編入朮赤軍中。那時候,朮赤對他十分欣賞,極力拔擢,使他很快成為獨當一面的將領,並在征戰中嶄露頭角。

知遇之恩,哲別始終銘記在心。

正聊著,酒宴擺了上來。所有重要將領齊集大帳中,速不台、哲別仍將拔都、蒙哥兄弟讓在首席,眾人為慶祝重逢開懷暢飲。

酒至半酣,蘭容懷抱火不思,在四個侍女的陪伴下來到大帳。

好像月光映進了眼帘,通明的燈火為之暗淡。蘭容已經換了裝束,一襲月白色的長夾袍,一頂銀白色的罟罟冠,映出山丹花的容顏,這就是蘭容這一刻在拔都、蒙哥和兀良合台眼中的形象。

蘭容面對拔都坐下,嫻熟地調了調火不思的琴弦。

一支熟悉的旋律在素凈的手指和古銅色的琴弦之間飄出,回蕩在大帳里,似小山涓流,似沙堤風露,時而低迴流走,時而驚雲裂帛。《哦,我的薩西塔》,那首在草原上廣為流傳的情歌。

酒宴上的氣氛變得濃烈了,拔都的內心卻充溢著無法排解的痛苦。他又在思念清雅,追憶著那兩情相悅的時光。「我的薩西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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