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置之死地而後生 壹

哈牙惕信守承諾。深夜,他帶著一身玉龍傑赤居民日常的裝束來接拔都。離別在即,一對情侶卻來不及沉浸在惜別之中。拔都硬起心腸隨哈牙惕向門外走去,清雅站在門前目送著他。夜暗中,拔都看不到她的表情,卻能感受到她的沉靜,他的心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地絞著,絞得鮮血淋漓。在門邊,他最後留戀地望了清雅一眼,接著關上了沉重的院門。

清雅的淚水一下子奔涌而出,她的手輕輕地撫向小腹。「拔都,謝謝你。」她在心裡說。

我真傻,為什麼一定要讓你把我忘記呢?我好想你永遠永遠記著我。我不想在你身邊老去,與其如此,不如讓你永遠記著這一刻的清雅。愛,因為別離而根植於心靈深處,我永遠是你的,正如你永遠是我的。在回憶中,在睡夢中,讓我被你結實的雙臂環繞,讓我親吻你寬闊的胸膛,讓你的體溫留在我的每一寸肌膚之上。今生能與你相愛相遇,即使短暫,我也無怨無悔。

許久,清雅回過頭,見嫂子正站在她的身後。清雅走向她,她們抱在一起,都哭了。

哈牙惕雖然事先做了打點,出城堡時仍然出了一點麻煩。一名剛剛換上崗的將領不肯放拔都出城,哈牙惕花了兩塊金子才總算將拔都帶出了城堡。按照哈牙惕原來的打算,是想弄條船,這樣就可以從清雅發現拔都的地方悄悄地將拔都載到前城。然而最近札蘭丁加強了沿岸巡查,居民個人手中的船隻盡數被軍隊徵用,從水路離開後城根本不可能。無奈,哈牙惕只好重金買通了他在巡城時結識的一位將領,通過此人從中斡旋,先將拔都帶出城堡。至於拔都的真實身份,哈牙惕當然不可能據實以告,謊稱是位困在城堡中的富商,願花大價錢脫身返鄉。

哈牙惕一直將拔都送到了城外一條崎嶇的山路上,不知是不是因為語言不通,哈牙惕對拔都表示的謝意無動於衷。當哈牙惕確信他們已進入蒙、花雙方在玉龍傑赤這場拉鋸戰中的交界地帶時,將一個水壺和一袋乾糧塞在拔都手中,生硬地做了個讓他繼續往前走的手勢,便掉頭離去了。拔都毫不猶豫地順著哈牙惕手指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自己正沿阿姆河逆流而上,心中寄希望於在路上遇到自己的軍隊。他整整走了五天,路上看不到一戶人家,水和乾糧早就用盡了,拔都仍不停地向前走著,直到再也走不動為止。陽光照在他乾裂的嘴唇和被焦渴、飢餓折磨得疲憊不堪的臉上,在意識行將消逝的瞬間,他的腦海里閃過一個美麗的、可愛的身影。

「清雅。」他溫柔地喚道,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拔都感到一滴水落在了嘴唇上,他立刻貪婪地吮吸起來。水滴越來越疾,越來越大,過了好一會兒,拔都意識到是在下雨,他恢複了一些力氣,掙扎著從地上爬起。在迷濛的雨幕中,他無法辨清方向,只能憑著感覺一味向前走去。

「什麼人?」

一聲斷喝使拔都愣怔了一下,接著他醒悟過來:這可是他久違的最熟悉也最親切的語言。他費力地抬起頭,一小隊騎兵橫在他的眼前。他覺得那一道道審視的目光里有警惕更有驚訝。是啊,一個蓬頭垢面、狼狽不堪的流浪者冒雨行進在大雨中,臉上的污泥和著雨水流成一道道小溝,這已經夠讓人不解了,何況他還敢獨自接近軍營。

騎兵?這麼說,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人?

他在一個個雨氈後竭力辨認著被雨水沖刷過的面孔。突然,他看到了一張少年的臉,沉穩、優雅、細長的眼睛裡閃現著智慧的光芒,方方的下巴很有力度,於不經意間顯示出不容動搖的意志。這是一張獨一無二的、從童年時代起就讓相士們不斷驚嘆的面孔。

一時間,拔都感到自己的喉嚨哽住了。「蒙哥……」

少年稍一猶豫,翻身躍下馬背,走近端詳著這個竟然對他直呼其名的「流浪者」。

「拔都哥!」

一陣昏眩向拔都襲來,蒙哥急忙用自己的雙臂扶住了拔都。「拔都哥,真的是你嗎?你還活著!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蒙哥激動地連聲說道,一反素日的緘默。

拔都想笑一下,頭卻沉沉地垂向蒙哥的臂彎。

長時間的跋涉,拔都終於享受到一次最充足的睡眠,他夢到了清雅,醒來時,發現四嬸蘇如夫人正細心地為他拭去臉上的泥濘。

拔都從小就很依戀四嬸。蘇如夫人天性聰慧,處事練達,對丈夫、子女和她所珍視的人極盡關愛,使人與她相處如沐春風。她是拔都在這世上唯一可以傾吐心事的人——當然現在還有清雅——因為這個緣故,拔都一直都尊敬她,而且覺得沒有一個女人可以與她相比——除了清雅。

看到拔都醒了,蘇如夫人的臉上露出了慈愛的笑容。

拔都翻身坐起:「四嬸,我睡了多久?」

「整整一天一夜。昨天,蒙哥把你送回這裡時,我和你四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玉龍傑赤那邊傳來的消息說你已經……祖汗為此幾天幾夜難以成眠。這些日子你都在哪裡?蒙哥說他剛認出你,你就昏睡過去了。你一定是吃了不少的苦頭吧?」

「我沒事,就是渴壞了。」

「是啊,你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就嚷著渴,喝了不少的水,才睡得安穩了。你的箭傷還要緊嗎?聽你父王說,你是中箭落水的。」

「早不礙事了。是玉龍傑赤的一位姑娘救了我,這個姑娘或許四嬸還認識呢。」

「是嗎?她叫什麼名字?」

「沈清雅。」

「沈清雅?讓我想想。嗯,我想起來了。兩年前,我是見過一位叫做沈清雅的漢地姑娘,當時,她的嫂子行將分娩,碰巧我遇到了,就把他們一家安頓下來。那天下著大雪,清雅的嫂子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我們為她起名『雪雪』。清雅和她的嫂子都長得很漂亮,尤其清雅,不僅人漂亮,身上還總散發一種淡淡的清香,好聞極了。孩子剛過了百天,他們就走了。沒想到他們會到玉龍傑赤,更沒想到恰恰是他們救了你。哦,上帝!感謝你,賢明的、仁慈的、萬能的主!」蘇如夫人將雙手相握,放在胸前,虔誠地喃喃著。蘇如夫人自幼信仰景教(景教是基督教的一個分支,在蒙古亦擁有相當一部分信徒),終其一生也不曾改變。

「清雅還托我請求四嬸,戰爭結束後,幫她照顧她的嫂子和兩個侄女。清雅的哥哥在玉龍傑赤患熱病去世了,她的嫂嫂受不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身體越來越不好。清雅和她父親還想到歐洲去,只能拜託四嬸幫助照顧她們母女三人。四嬸,您一定不會拒絕吧?」

「當然不會。這可太好了,四嬸沒有生個女孩,一直很遺憾。現在能抱抱兩個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四嬸簡直開心極了。主啊,請你一定要保佑這兩個孩子,保佑清雅全家平安吧。」

拔都望著虔誠地祈求著救世主的四嬸,驀然覺得兩眼發潮。他怕被四嬸看破心事,裝出四下張望的樣子,隨口問道:「怎麼不見蒙哥?」

「他昨天已經去向祖汗報信了。想必祖汗和你父王很快就能得知你平安歸來的消息。」

「我四叔呢?」

「要攻打你沙不爾,他去做些安排。」

「我也去。」

「不可以。你還是先去看祖汗要緊,你四叔把他的坐騎烏龍駒也留給了你,他知道祖汗得知消息後一定急於見到你。」

「好吧。其實侄兒也想快些見到祖汗。」

成吉思汗在他的金頂大帳緊緊擁抱著心愛的孫子。從實施對玉龍傑赤的包圍至今差不多有七個月了,成吉思汗明顯憔悴了許多。身心俱疲的感覺不完全來自於對前方戰事不間斷的思慮和謀劃,更產生於對孫子的牽掛和想念。此時,擁抱著失而復得的孫子,他像所有的爺爺一樣,流露出無法抑制的激動。

拔都的內心同樣充滿了對祖汗的思念。義無反顧地離開清雅,捨棄愛情,也正是因為他是成吉思汗的孫子。

待激動的心情稍稍平復,成吉思汗拉著孫子坐在自己身邊,現在,他要與孫子商議那件讓他一直感到困惑、無奈和憤怒的事情了。

玉龍傑赤前城花了整整三個月才攻下,而對玉龍傑赤後城的攻打至今仍毫無進展,成吉思汗當然知道戰事失利的原因在哪裡。一開始,他還寄希望於朮赤、察合台、窩闊台兄弟三人受挫後能夠盡棄前嫌,同舟共濟,然而,他們的表現除了讓他失望外,還是失望,他的兒子們的確太令他失望了。只有孫子的死裡逃生是他最大的快慰,現在,他終於可以與孫子商議這件棘手的事情了。

拔都的想法果真與祖汗不謀而合:重新確立主帥,將兵權歸於一人。臨陣換帥常常是迫不得已,拔都毫不猶疑地提出由三叔窩闊台統領兵權,父王和二叔共同聽命於三叔指揮。成吉思汗完全採納了孫子的建議,考慮到拔都要求立刻返回戰場,成吉思汗派蒙哥護送拔都,同時宣布了敕命。

一路上,蒙哥依然少言寡語,不過看得出來,他從心裡為拔都的平安歸來而感到欣慰。拔都一向很喜歡四叔的幾個兒子,尤其是蒙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