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蒙古高原的風暴 壹

一二二〇年。花剌子模忽氈城。

滅里,這個在花剌子模素有「鐵王」之稱的勇將,正抄著手注視著西墜的斜陽和彤雲拖開的巨大的陰影,一動不動。他已經這個樣子站了很久,蒙古軍剛剛停止了連日來對忽氈城的攻打,而如今的忽氈城就像重症纏身的病人,只剩下無助的掙扎和隨時可能停止的呼吸了。滅里遣走了眾將,就一直站在城頭上凝望著西方。

天際處,雲層間夾雜的亮橘色漸漸變化成一抹柔和的粉藍,夕陽呈現著最後的華彩。閃緞般的錫爾河泛著點點珠光,彷彿一雙雙悲憫的眼睛與夕陽在對接中融為一體。這是錫爾河的黃昏,寧靜、美麗、憂傷。

終於,暮靄沉落,夕陽毫不容情地將水面上燃燒的火焰收起,一條疲憊的長龍乖乖卧在了夜色中,悠緩、靜謐,等待黑夜睡去,等待黎明來臨。

滅里稍稍換了一下姿勢。

他在想什麼?此時嗎?如果此時他必須思考。將來嗎?如果還有將來。從國王摩訶末·沙的表弟亦訥勒用卑劣的手段殘殺了蒙古派往花剌子模進行貿易的四百五十名商人起,戰爭的陰影就已經籠罩了花剌子模的天空。而當傲慢的沙王愚蠢地拒絕了成吉思汗要求交出殺人兇手的最後通牒,花剌子模就已經開始為戰爭做著準備。然而,誰能想到蒙古人來得如此之快!原本一年的行程,蒙古人只用了三個月就殺到了花剌子模的邊城下,接著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取河中,切斷了花剌子模新、舊兩都間的聯繫。此時,花剌子模的君臣才真正領教了蒙古軍強大的戰鬥力和統帥成吉思汗用兵的高妙。面對蒙古軍凌厲的攻勢,花剌子模一國上下顯得束手無策。沙王拒絕了王子札蘭丁和滅里的建議,把軍隊部署在錫爾河沿線及東部邊界,結果因兵力分散,被蒙古軍瞅准機會各個擊破。

前方消息不斷傳來,蒙古其他三路大軍已分別攻取訛答剌城、氈的城和不花剌。殺害蒙古四百五十名商人的元兇亦訥勒亦已伏誅。沙王出逃,不知所蹤。王子札蘭丁雖有心與蒙古軍一決勝負,奈何手上沒有兵權,只能暫時坐鎮新都撒馬爾罕。所有這些令人沮喪的消息一再影響著忽氈城守軍的士氣,滅里只能憑藉強有力的鐵腕才能保證軍隊不致很快分崩離析。

忽氈城無險可據,滅里賴以支撐的優勢是自己的軍隊四倍於敵。城下這支蒙古軍由朮赤——成吉思汗的大太子率領,只有區區五千人,卻沿途攻佔了錫爾河左岸的幾乎所有城鎮。

身經百戰的滅里實在想不通,究竟是什麼原因、什麼力量造就了這樣一支戰無不勝、所向披靡的軍隊?他對任何事情一向不具備細微的分析能力,但這不妨礙他做出正確的判斷:蒙古軍尚未攻下忽氈城,然而,忽氈城的喘息早已湮沒在蒙古軍密集的炮聲中了。滅里要為他的軍隊儘快找到一條出路。

空氣中處處瀰漫著焦木的味道,滅里實在不想呼吸著嗆人的空氣坐以待斃。他在黃昏來臨前通知下去,要各部將領做好準備,入夜後全部撤到錫爾河中的小島上。滅里堅信,在箭矢射不到的小島他必定可以多堅持一段時日,甚至可能將朮赤的軍隊消耗殆盡。倘能如此,那將徹底改變目前被動挨打的局面,甚至還能鼓舞士氣,為全面的反擊提供一次難得的機會。

滅里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報告將軍,一部準備就緒!」

「報告將軍,二部集結完畢!」

……

方才離開的將領們紛紛聚回滅里的身邊,滅里轉身掃視環立他的身後等待命令的部下,內心驀然湧起一陣混雜著無可奈何的憤怒。數日前,這一張張臉龐還透著無比的自信,現在,自信蕩然無存,只剩下溺水後的驚恐。

「走吧,先跟我去看看敵人的動靜。」滅里強壓住憤怒的心潮,淡淡地、面無表情地說道。

城下蒙古軍的營地燃起堆堆篝火,遠遠地可望見蒙古軍正在用飯。這應該是最好的時機,借夜色掩護,從城後神不知鬼不覺地退守錫爾河中的小島上。

「通知下去,立刻行動!」

「是!」將領們銜令而去。

夜色漸濃,後城門悄然開啟,近萬人的隊伍在滅里的率領下魚貫穿過城門,向錫爾河方向移動。這兩天,在蒙古軍的強攻下,忽氈城的守軍幾乎損失殆盡,只剩下不到萬人,還多數帶著傷。

閃爍的星光下,錫爾河顯得格外幽靜而親切。

整整兩天,滅里他們能夠聞到的除了血腥氣就只有焦糊氣,如今遠離了戰場,即使是水草略帶酸腐的氣味聞起來也不亞於剛剛啟封的美酒。但是滅里的隊伍根本無暇停下來深吸一口氣,他們儘可能快地向河岸靠近,岸邊停著幾十艘戰船,只要來回運送十趟,一萬將士就可以全部退守小島。

突然,一聲戰馬的嘶鳴劃破了寂靜的夜空,接著,岸邊彷彿騰起一片寬闊的火雲,火雲一點點地散開來,在滅里逐漸適應了光亮的眼中還原成一個個高舉的火把。是蒙古人。

隊伍立刻產生了騷動。滅里的心一瞬間被痛恨和沮喪擊中,但又很快恢複了鎮定。在一眼望不到邊的火光里他無法判斷蒙古軍到底來了多少,不過有一點他很清楚,昨天蒙古軍的強攻被擊退後,自身損失應當不小;何況,朮赤不可能派出所有的軍隊來岸邊埋伏,那樣目標太大,收不到出奇制勝的效果。

「不要慌!他們的人沒多少!我們衝過去,就可以將他們踏為齏粉!」滅里提高嗓門向周圍的將士喝道。他的話被迅速地傳了下去,騷動漸漸平息了許多。將士們各自握緊了手中的武器,隨時準備與蒙古軍做生死一搏。

火把將岸邊照得亮如白晝,二十多匹戰馬魚貫而出,迅即向兩邊散開,一匹雄駿的白馬出現在滅裡面前,馬上端坐著一位盔甲鮮明的年輕將軍,最多不超過二十歲。筆直挺拔的鼻峰,稜角分明的臉龐,炯炯有神的眼睛,無一不顯示著某種獨特的力量。

滅里與年輕人相視著,對峙著。

年輕人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滅里將軍,我敬重你是一位英雄,希望你能放下武器。只要將軍肯放下武器,我保證你不失王侯地位。」他通過翻譯向滅里喊話。

滅里輕蔑地哼了一聲:「你是誰?」

「他是我們的拔都小王爺。」翻譯回答,然後附耳對拔都說了幾句什麼。

「滅里將軍,我父王早料到你會從城後逃遁,早已經在此布下天羅地網,你是插翅難飛了!我敬重將軍勇武,不忍過分相迫,也希望將軍為手下的弟兄想想,不要執迷不悟。」拔都氣定神閑地溫聲相勸。

幾個月來,隨著朮赤率軍一路過關斬將,拔都以其勇敢機智早已蜚聲花剌子模,有關他的故事滅里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不過,拔都的年輕實在大出滅里的意料,拔都所表現出來的從容平和更讓滅里感到不可思議。既然不能全身而退,滅里並不願同拔都多說廢話,將手一揮,率先向拔都衝去。這時,又一個意想不到的變故發生了。拔都迅速掉轉馬頭,蒙古軍紛紛擲下火把,潮水般地向兩邊退去。火把引燃了事先堆放在岸邊的乾柴,停靠在岸邊的幾十艘戰船也著起火來,頃刻間將滅里和手下將士置於火光照射之下。滅里不明白拔都想要耍什麼詭計,正疑惑間,他身後的隊伍已然大亂,不斷有將士中箭落馬,滅里這才明白拔都為什麼要避開與他正面交鋒,正如他所估計的那樣,拔都所率不過一千人,倘若硬拼,勢必不是滅里的對手。所以,拔都採取了以長制短的戰術,利用蒙古騎兵靈活機動、長於弓箭的特點,力圖以最小的損失換來最大的勝利。

更糟糕的是,滅里並不能確知蒙古軍究竟來了多少人。找蒙古軍拼殺吧,蒙古軍躲在暗處,他自己的隊伍又亂成了一鍋粥,首尾不能相顧。滅里恨聲不絕,無奈,只好指揮軍隊搶出火海,泅水向河中小島逃去。滅里的軍隊經過這番射殺,剩下不足五千人,拔都也無意追趕,只下令原地待命。

清晨,沉重的夜幕被剪開一條縫隙,朮赤率領軍隊在岸邊紮下營盤。「鐵王」滅里是蒙古軍此次西征以來遇到的最強勁的對手之一,朮赤明白,如果不能將這支力量盡數殲滅,將會後患無窮。

小島離河岸太遠,箭矢、弩炮都發揮不了作用,朮赤勒馬岸邊,苦思對策。

拔都、斡爾多、別兒哥靜靜來到父親身邊,一同眺望著河中的小島。斡爾多是朮赤的長子,比拔都大一歲,別兒哥只有十四歲,他們卻以其勇武、機智、頑強享譽西征軍中。朮赤對他的兒子們一向深感驕傲,尤其是次子拔都。從某種方面來說,拔都更像他的祖父成吉思汗,而不像朮赤本人,倒是斡爾多在性格上隨他的地方要很多。或許出於內心深處的對父汗的崇拜,朮赤對拔都的期望最高,要求也最嚴。他希望拔都有朝一日成為一名優秀的統帥,而拔都也確實不負所望,西征以來,連戰克捷,逐漸樹立起自己的威信。

拔都的目光落在父親的臉上。朮赤的臉容蒼白、倦怠,連年的征戰嚴重損害著他的健康,有的時候,他甚至希望自己長睡不醒。

「父王,您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