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夢裡故國 叄

玉龍傑赤。朮赤兄弟送別巴爾術夫婦。

目送著一行人遠去,化作天際游雲,圈馬回返時,拖雷微微喟嘆:「不知何時我們才能返回?」

朮赤無語。母親悲傷的面容驀然浮現在腦海,他急忙按捺住湧上心頭的哀愁。他再也不會回去了,他已經沒有根,沒有家了。

「大哥,你知道嗎?軍中現在思鄉厭戰的情緒很普遍,很嚴重,我拿不定主意是否告訴父汗。」

朮赤依然無語。

「大哥,你倒是說話呀。」拖雷有點不快地望著朮赤。怎麼大哥越來越讓人感到陌生了?過去他可不是這樣啊。

「你要我說什麼?難道父汗還需要別人來提醒嗎?」朮赤狠狠一夾馬肚,率先走了。

玉龍傑赤正在修繕中,看得出,朮赤對這座古老的城池傾注了很多心血。參觀完這個著名的商都,拖雷忍不住玩笑道:「看你在玉龍傑赤這樣大興土木,就覺得你好像要永遠住在這裡不回去了。」

朮赤心頭刺痛,默不作聲。

拖雷又問:「大哥,你不打算回塔里寒一趟嗎?」

「回塔里寒?為什麼?」朮赤心不在焉地反問。

拖雷訝然注視著情冷如冰的朮赤,欲言又止:「父汗……」

朮赤好似沒有注意到拖雷在說些什麼,他端坐於馬背之上,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天際處絢爛的晚霞。

「大哥,你在看什麼?」

「太陽要落了……無論多麼光輝的生命也一樣會黯淡,會消失……」朮赤若有所思地自語。

父汗就是那夕陽嗎?倘若如此,還是讓我先「沉落」到山的那一邊吧,這樣,我依然可以接住夕陽的光輝……這樣,父汗這輪太陽就會永遠在我的頭上閃爍……

拖雷微愣。

朮赤回頭審視著弟弟:「你剛才說什麼?」

「我?我剛才說什麼?」拖雷被問懵了,滿臉困惑。

「你說父汗……」

拖雷恍然。父汗的憤怒重新浮現在腦海,他很想解開縈繞於心頭的一些疑問,儘管此前他並不想問。「大哥,你為什麼要那樣做?」

這句沒頭沒腦的詰問,朮赤完全明白它的意思。

然而,他無言以對。

「那天,就是你設下圈套誘使察合台、窩闊台分掉了玉龍傑赤所有戰利品的那天,我頭一次感到父汗老了。我指的不是肌體,是心。是心,你懂嗎?從那時起到現在,我不止一次問自己,你為什麼要那樣做?」

朮赤緊緊攥著馬韁。

拖雷的聲調很平靜,平靜得近乎呆板。

為什麼?為了試試身為儲君的窩闊台的定力;為了讓跟在父汗身邊的他們吃了苦頭後能夠接受教訓,不致再犯同樣的錯誤;為了……為了長痛不如短痛,父親再不要記掛我這個不孝子……

沉默籠罩了兄弟二人。

良久,拖雷無聲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不會回答我。明天,我得回塔里寒了。想必你也沒有什麼話需要帶給父汗,你自己多保重吧。」

同胞兄弟如此客氣,朮赤明白他已失去了最後一份值得珍重的情感,一時竟覺百感交集。

拖雷,拖雷,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拔都奉命送拖雷出城。叔侄感情一向親密,拔都試圖挽留四叔:「您就不能多待幾天嗎?姑姑、姑父剛剛離開,侄兒還沒抽出空陪您到處看看呢。」

「以後吧。對了,拔都,你父王最近……是不是身體不大好?」

猶豫片刻。

「四叔別擔心,父王他……無甚大礙。」拔都違心地回道。他不能不佩服父王的精細,父王居然料到四叔會這樣問他。

「那就好,那就好。」拖雷同樣言不由衷。

叔侄並轡而行。拔都心情沉重,欲言又止。最近,父王的健康每況愈下,經常咳血,拔都很想將真實情況告訴四叔。可是,如果四叔知道了父王的近況,祖汗就會知道,父親一再叮嚀他們兄弟,絕不可以讓祖汗擔心。

「拔都,有機會去看看祖汗,祖汗很想念你們。」

「侄兒會的。侄兒也很想他老人家。四叔,請代父王和我問候祖汗。」

叔侄黯然相對。有時,分別即永別。戰爭縮短了生與死的距離,卻又無限地拉長了分與聚的距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