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青鋒劍 伍

「快點,拖雷!」蘇如回頭向拖雷嫣然一笑,狠狠抽了一下胯下的坐騎,「你父汗一定快到了,他不是說要帶我們去打獵嗎?」

「好嘞。」拖雷歡快地應著,緊緊地跟上了蘇如。

蘇如是昨天才到蒙古主營的。自從兩年前為歡迎札合敢布舉行的宴會上第一次見到蘇如,拖雷的一顆心便暗暗為少女傾倒了。他的心思當然瞞不過母親,而孛兒帖也早就相中了冰雪聰明的蘇如,因此,這段親事便在成吉思汗二次攻打西夏前議定了。

這次,蘇如隨大哥來拜見成吉思汗,獻上了五百匹西域駿馬。

拖雷的帳子就在前面不遠,蘇如眼尖,一眼看到有個身著黃色衣衫的女子正側身立於帳前,彷彿在等什麼人。蘇如猛地勒住坐騎。

「怎麼了,蘇如?」一心都撲在蘇如身上的拖雷驚詫地問。

「好像是她。」蘇如喃喃自語。

「你在說誰?」

「你的救命恩人——你的祺兒姐姐。」拖雷曾給蘇如講過祺兒救他的往事,因此,蘇如才這樣說。

拖雷順著蘇如手指的方向望去,注目端詳了片刻:「真的是祺兒姐姐嗎?我已經好些年沒有見過她了,有點認不出了。她在等誰呢?」

「你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拖雷聽話地催開坐騎,向黃衣女子馳去。

聽到馬蹄聲,黃衣女子慢慢轉過身來。拖雷望著她,驚呆了。

往日令人眩目的美麗依然如故,但面前的這張臉分明消瘦了許多,秀目周圍也布滿了淡淡的暈黑,蒼白的臉上看不到任何錶情。

「果真是祺兒姐姐!姐姐,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祺兒沒有回答,目光掠過緊隨拖雷身後的蘇如,眼神似乎在問:是你?

蘇如以淡淡一笑作為回答。

「祺兒姐姐,你來找人嗎?」拖雷不抱希望地又問。

「不,我路過,來看看你。」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拖雷回頭望去,臉上不覺露出欣喜的笑容。「巧了,是我父汗。我父汗一直派人尋找你的下落,祺兒姐姐,你跟我一起去見我父汗吧。」他邊說邊催開坐騎。祺兒拍馬緊緊跟上。

蘇如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越來越近。成吉思汗也看到了兒子和跟在兒子身邊的黃衣女子,他只當是兒子的朋友,並未在意。拖雷剛喚一聲「父汗」,一匹快馬已掠過他的身邊,恍若一股黃風颶風從馬上捲起,轉眼間,卷至成吉思汗面前。

祺兒的身手簡直快若閃電,在人們尚未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前,一把鋥亮的短刀已架在成吉思汗的脖子上。「下來!」她厲聲喝道。

成吉思汗鎮定地服從了。

「我看你們哪個敢動!」祺兒斜睨著欲上前相助的眾侍衛。

成吉思汗用目光禁止他們輕舉妄動。「姑娘,你是誰?我和你有什麼冤讎嗎?」他心平氣和地問。

祺兒的雙眸中閃射出痛苦的光芒。「我是誰?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你只須知道我要殺你就足夠了。」

如夢初醒的拖雷「撲通」跪倒在地,痛苦中飽含著深深的悔恨:「祺兒姐姐,你為什麼要這樣?你為什麼要利用我?」

祺兒!原來是祺兒!成吉思汗的心中驟起狂瀾。

空氣彷彿凝固一般。寂靜中,祺兒的目光與成吉思汗的目光相遇了。

驚訝、憐惜、溫情、愧疚……所有的感情都凝結在那目光里,其中,唯獨沒有恨,沒有怨。祺兒的心顫抖了,握著刀的手也隨之顫抖起來。

「祺兒姐姐,不要啊!父債子還,就讓拖雷替父汗去死吧。拖雷這條命本來就是姐姐給的,任憑姐姐處置。只求姐姐千萬不要傷害我父汗。」

祺兒的心因痛苦而扭曲著。她逼視著成吉思汗:「你為什麼非要殺我阿爸?他對你已經沒有任何威脅了,你為什麼還不肯放過他?你說!你說啊!」

成吉思汗無言以對,只微微合上雙目:「祺兒,你動手吧。」

祺兒更緊地攥緊了刀把。

殺他?

不殺他?

讓他這樣去死公平嗎?

那迎著暴風雨、高舉鷹旗傲然挺進的身姿頑固地襲擾著她的思維,動搖著她的決心,可……她這個不孝女能為阿爸所做的事或許只有這麼多了。

誰讓當初她是為了他才與阿爸反目,才負氣離家出走的呢?

或者說,誰讓她是札木合的女兒呢?

原諒我!雖然我會為阿爸報仇,可我絕不會讓你孤孤單單地離開這個世界的,你死後,我會陪你……

祺兒的眼中倏然閃過一道決絕的亮光——

「祺兒,你怎麼還不動手?」一個女子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在正安然站在馬前的蘇如臉上。

「蘇如,你!」拖雷又驚又怒。

蘇如渾若不覺:「祺兒,你殺了他吧。殺了他,你就可以了卻自己所有的痛苦了,而且,你還不必看到這樣一種結果:草原會因為他的死重新四分五裂,草原上的人們會因為他的死重新過上征戰殺伐、混亂不堪的生活,戰火又將吞噬千萬無辜的生命。假如這一切與你無關,你為何還不動手?」

剛剛壘起的決心坍塌了。蘇如的話好似一記重鎚震醒了祺兒的混沌。

是啊,蘇如說的沒錯,殺了他,她確實可以了卻內心所有的愛恨情仇,同時也將成為草原上的千古罪人。

孰輕孰重?

何去何從?

幾滴溫熱的液體滴落在祺兒的手上。

血?

他的血?

我真的殺了他嗎?

不……祺兒稀里糊塗地鬆開了握刀的手。

血從成吉思汗的頸部不斷湧出,他俯下身,緩緩拾起刀子。

「祺兒,」他凝視著安答的女兒,聲音里飽含著父愛的溫情和真誠的懺悔,「我對不起你阿爸,對不起你。」

祺兒跪倒在地,失聲慟哭。

此時此刻,她已清楚地意識到,她根本殺不了他。她連看到他的血都感覺心痛難忍,又怎麼可能對他下死手呢?少女時代初萌的深情並未隨時間的推移而淡漠,相反他已成為刻在她心靈深處揮之不去的牽念。愛與恨原本沒有太鮮明的界限,一旦做出了選擇,愛與恨之間只剩下執著。

她真沒用!看來她終究只能做她阿爸的不孝女了。

「祺兒,你阿爸臨終時將你託付給了我,我也真的很想照顧你。可現在我知道這根本沒有可能。是啊,殺父之仇換了誰能輕易忘記呢?祺兒,我與你阿爸先友後敵,有些事,在我們是情非得已,你恐怕永遠理解不了。我只想告訴你,無論將來你對我做什麼,我都不會怨你。」

祺兒感到一隻溫厚的手掌顫抖著輕撫在她的頭髮上,她一時產生了一種慾望,想要撲進那個堅實的懷抱,痛痛快快地哭個夠,哭出所有的怨和痛。

然而,她最終所做的,卻是跌跌撞撞地跑過他的身邊,頭也不回地揚鞭而去了。

呼喚哽在成吉思汗的喉嚨中,他目送著祺兒遠去的背影,滿腔憐憫都化作沉重的負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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