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心相隨 壹

身為成吉思汗的族叔和堂兄,他們多年前之所以離開札木合選擇追隨羽翼尚未豐滿的成吉思汗,是因為他們覺得以成吉思汗的才略遠比札木合更適合領導他們攫取權勢和利益。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發現自己想錯了,成吉思汗是個天生的領袖不假,問題在於,他並不是他們需要的領袖。

他們懷念昔日在貴族會議上擁有與汗平等的權力,而成吉思汗卻從被擁立為汗開始即著手改變傳統的部落聯盟聯合議事制度,逐步形成一種不同於克烈聯盟、乃蠻聯盟以及札答闌聯盟的唯汗權獨尊、由汗本人統一指揮軍隊和決定軍政大計的政權體系。在這個政權體系中,他們已淪為成吉思汗的附庸。

他們不甘心淪落到現在的處境,只是暫時還沒有規劃好未來的出路。正是受這種敵意的心境支配,他們此時此刻很想看到成吉思汗如何處置朮赤。他們知道,成吉思汗為整肅軍紀,不可能不殺朮赤,然而,殺死一個身世有疑的孩子,又勢必引起人們的猜測,以為他是藉機除之。無論怎麼做,都會貽人話柄。

朮赤凝視著父親,神情中沒有絲毫的愧疚,只有令人驚駭的坦蕩和寧靜。他用眼神催促父親,成吉思汗卻無法做出決定。即將遠去的是他的兒子啊,是他得不到的兒子,是他不能失去的兒子,縱然軍紀如鐵,他又怎能下得了這樣的決心!

朮赤的眼睛裡分明掠過一絲焦慮,他站起來,背轉身。成吉思汗的心顫抖著,在極端痛苦的抉擇中,他揮揮手:「推下去,斬!」

木華黎、博爾術跪下了,合撒爾、主爾台、惠勒答爾跪下了,接著,除了阿勒壇和忽察爾之外,所有人都跪下了。木華黎苦苦哀求:「大汗,念在大太子對塔塔爾一戰立下不少戰功的分上,請您允許他將功折罪,饒他一死吧。」

「饒了大太子吧。」主爾台、惠勒答爾也說。

「大汗……」

「你們,不必多言!」成吉思汗將臉轉向一邊,含悲忍淚。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成吉思汗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扯著他袍襟的木華黎分明感到一種絕望的顫抖正在傳給自己,內心充溢著深沉的悲憫。素以剛毅堅強著稱的成吉思汗,面對死亡都不曾皺過眉頭,這一次,他何以讓人覺得有點陌生?還有朮赤,與他朝夕相處的木華黎比任何人都了解這個孩子深不可測的才華與潛力,難道長生天真的忍心奪走這年僅十四歲的生命?

正當人們懸著的心如同落入冰窖中時,押送朮赤的士兵風風火火地回來了一個。成吉思汗渾身一震,想問什麼,喉嚨卻似被堵住一樣,什麼也沒問出來。

士兵喘息著:「三……三王爺不準行刑,他說,大太子是無辜的,泄露消息的人是他!」

「別勒古台?他人在哪裡?」成吉思汗驚怒交集。

士兵膽怯地回道:「在……在外面,他昏過去了。」

成吉思汗帶領眾將匆匆來到行刑處。朮赤身上的綁繩尚未解開,正跪在別勒古台身邊,憂慮地俯視著身上血跡斑斑的三叔。別勒古台依然昏迷不醒,莫日根大夫匆匆趕來,成吉思汗命他速為別勒古台診治,過了一會兒,別勒古台吐出一口血,蘇醒過來。

「你感覺怎麼樣?」

別勒古台看看朮赤,又看看成吉思汗,聲音微弱卻清晰:「放了朮赤!是我酒後走露風聲,與朮赤無關!你殺了我吧。」

「三叔……」

「朮赤,你記住,三叔不要你頂罪,三叔只要你活著。」

成吉思汗何嘗不知道,朮赤根本不會泄密。可當時他又能怎麼樣?一個是兒子,一個是兄弟,哪個不是骨肉連心?所以朮赤一主動承認,他也只好將錯就錯了。問題是,現在真相大白,他真的要將重傷的別勒古台治罪嗎?

成吉思汗的矛盾瞞不過眾人的眼睛,主兒台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大汗,我以為,別勒古台在攻打塔塔爾人時受傷,已是長生天代大汗懲治了他。罪無二罰,還望大汗體察天意,不可再行降罪。」

答里台也說:「是啊,大汗,別勒古台生死有命,請大汗交付天意吧。」答里台是也速該巴特的親弟弟,他當然不想看著一個侄兒被另一個侄兒處斬。

莫日根大夫到了此時也聽出了事情的原委,他毫不猶豫地對成吉思汗說:「大汗,您想怎麼處置三王爺,老夫無權過問。但現在三王爺是我的病人,在我為他治療前,任何人不許動他。」

木華黎等人巴不得事情這樣解決。趁著成吉思汗還在猶豫,合撒爾向別勒古台的侍衛做了個手勢,聰明的侍衛會意,立刻趕來一輛寬輞馬車。惠勒答爾幫大夫和侍衛將別勒古台抬到車上,別勒古台一邊掙扎,一邊喊著:「別管我,讓我去死吧。」掙扎牽動了傷口,他又昏了過去。

目送馬車走遠,木華黎揮刀挑斷了朮赤身上的綁繩。朮赤撫摩著綁得發麻的雙臂,一言不發地望著父親。

成吉思汗異樣地看了兒子一眼,轉身走了。木華黎拍了拍朮赤的肩頭,努努嘴,朮赤反應過來,急忙跟著父親來到大帳,一進門,朮赤遠遠就跪下了。

成吉思汗背對兒子默立著,朮赤看不到他的臉,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囁嚅著:「父汗,對不起,我……我知道您一定還在生兒臣的氣,可……可當時事出無奈,為救三叔,兒臣只得……」

成吉思汗打斷了兒子的話:「別說了,你起來,過來。」

朮赤聽話地走到父親面前。經過這番生死離別的考驗,父子二人都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成吉思汗長久地輕撫著兒子的肩頭,終於,淚水潸然而下:「除了感謝長生天,我還能說些什麼呢?我以為要失去你了,沒想到長生天又把你還給了我。」

在最初的一瞬間,朮赤以為自己看錯了。從小到大,他還從來沒有看到過父親流淚,父親在他的心目中,是一個像岩石一樣堅強無畏的男子漢。

然而,此時的父親的確在流淚,而且,父親的眼淚還是為他而流!在那心靈完全相通的一刻,朮赤再一次清楚地意識到,此生能做成吉思汗的兒子,他縱死無怨。

朮赤垂下了頭。

父親的眼淚,全部流進了他的心裡。

耶珊在門外目睹了這情景交融的一幕,悄悄退去了。

她之所以會來這裡,是因為她放心不下,或者說是因為只有她知道那個套出了別勒古台的實話又轉告給塔塔爾部眾的人是誰。昨晚,她親眼看見姐姐換上男裝溜出了成吉思汗的大帳,之後便發生了一系列變故。她明白這是姐姐欠了成吉思汗還了塔塔爾部眾的。還了的,已然了卻,欠了的,恐怕需要她們姐妹用一生來還。

成吉思汗準備對出征塔塔爾部的將士論功行賞,他命速不台、博羅忽打掃戰場,清理財物。下午,他與侍衛們打了幾場馬球,剛剛回到大帳坐下,速不台、博羅忽求見,成吉思汗讓他們進來,笑眯眯地問道:「都清點完了?」

「基本上完了,只是……」速不台欲言又止。

博羅忽不耐煩,瞪了他一眼說道:「怕什麼!你不說我說。阿勒壇、答里台、忽察爾三位首領拒不交出他們繳獲的財物,我們與他們理論,被忽察爾首領攆了出來。」

成吉思汗的心中騰起一股怒火。這幾個自以為是的親族首領!他們仗著當年將他推上汗位有功,一向飛揚跋扈,驕橫貪婪,他早就想拿他們開刀,殺一儆百。這一次,或許正是個機會……

博羅忽見成吉思汗沉吟不語,以為他難下決心,愈發氣憤:「汗兄,你倒管是不管,你若不管,我這就去告訴大家把財物都搶著分了。」

速不台急忙推了博羅忽一下。任他是成吉思汗的義弟,也不能對成吉思汗這般放肆。成吉思汗並不介意,取出鏨金令箭,交給博羅忽:「瞧你這急性子!我何嘗說過不管。不過,你們只需將三位首領私藏的財物沒收也就罷了,切不可傷害他三人性命。」

「留下他們,早晚是個禍害!」博羅忽硬邦邦地撂下這句話,走了。

懾於成吉思汗的威嚴,博羅忽更以武力相逼,三位首領不得不乖乖交出私自藏匿的全部財物。然而,博羅忽說得沒錯,在三位首領特別是阿勒壇、忽察爾心中埋藏的仇恨,如同一隻蟄伏的獵豹,正在等待給予它的獵物最後的、致命的一擊。

後來,在「合蘭真」大戰前夕,三位首領在札木合的挑唆下離開成吉思汗投奔了克烈部,他們的離開,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成吉思汗與王汗的力量對比。

塔塔爾部既平,成吉思汗決意聯合王汗的克烈部,乘勝出兵西部強敵乃蠻。王汗欣然接受了約請。想當年,王汗的叔父就是從乃蠻借來軍隊才將他趕下汗位,那之後他倉皇出逃,四處碰壁,嘗盡了冷眼和屈辱。後來,若非也速該巴特仗義相助,他還不知身在何方。回想起那時的狼狽,他怎能不想報仇雪恨!

經過認真商議,王汗和成吉思汗決定放棄塔陽汗不打,先攻打塔陽之兄不亦魯黑。乃蠻先汗必勒格去世後,他的兩個兒子不亦魯黑和塔陽同室操戈,其結果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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