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陽光與陰霾 肆

兩部分營那一天,札木合的一番模稜兩可的話的確不是什麼空穴來風,而是早有預謀,因為此前他便將溫都一家軟禁了。不但如此,他還派人召來木華黎,坦言相告:「我念雪尼葉夫人對我有過養育之恩,一直對你網開一面,可我深知你心向何人。我不能殺你,又不能放你,能夠留住你的唯一辦法就是控制住你的恩人一家。總之,只要你不亂來,我不會把溫都他們怎麼樣的,否則,由此產生的一切後果你都將難辭其咎。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木華黎怒極無言。面對札木合,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樣無能。他可以隻身對付窮凶極惡的狼群,卻處處落敗於陰險狡詐的札木合。札木合每一步棋似乎都能走在他的前面。為了尋機救出恩人一家,他不得不放棄了離開札答闌部的打算。

「十三翼」大戰前夕,木華黎接到了出征命令,同時意外地被允許與凝臘見上一面。

在遭到囚禁的漫長的三年中,凝臘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不在牽掛著她深愛的人。可是當木華黎走進始終處於嚴密監守的帳子時,凝臘卻倔強地不肯回頭向他望上一眼,她只聲聲責問:「你為什麼還沒走?你為什麼還留在札答闌?難道你真的甘心聽任札木合的擺布去與鐵木真首領為敵嗎?」

木華黎的內心充滿了深沉的愧疚和悔恨,他本該及早提防札木合會來這一手,可惜他太大意、太大意了。

「木華黎,我要你馬上離開這裡!如果你還念著我阿爸、額吉對你的照顧,如果你還念著我們從小一處長大的情分,你現在就去找鐵木真首領,他才是你應該用生命保護的人。你別忘了,在忽勒山是誰一口口為你吮出了肩上的箭毒,是誰把你從死神手裡搶了回來?那些天我親眼看著他為你所做的一切,即便是最親的兄弟也未必能這樣做。三年前你沒跟他走已經對不起他了,我不要你一錯再錯虧欠他一生。」

木華黎走近凝臘,從後面將她環在自己的雙臂中。在他的生命里,還是第一次如此袒露對這個善良女孩的摯愛。他俯在她的耳邊,柔聲說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帶你,帶阿爸、額吉去找成吉思汗的。在我們成親的時候,就請成吉思汗為我們主婚。」

「成吉思汗?」凝臘喃喃道。

「是的,他現在已經被推舉為蒙古部的成吉思汗了,將來,他還會成為全草原的成吉思汗。」

凝臘回視木華黎,淚水簌簌而下:「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是真的。你放心,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這一生註定是要與他連在一起的。可是,我也絕不能丟下你們全家一走了之。再給我些時間,我相信我一定能設法救出你和阿爸、額吉的。」

凝臘使勁搖了搖頭:「我懂你的心意,可你也該知道,這世上有許多事是不能兩全的。臨來時阿爸特意要我囑咐你一句話:義分大小,記住舍小義取大義。」

木華黎不再說話,只是更緊地摟住了凝臘。他明白,在溫都一家和成吉思汗之間,他根本無從選擇。

為了徹底斷絕木華黎的後顧之憂,溫都夫婦趁著札木合離營出征監視放鬆之際,帶著女兒逃出了一直關押他們的帳子。可惜,他們的行蹤很快被負責看守他們的士兵發現了,溫都夫婦拚死護著女兒逃出營外,夫婦倆卻雙雙倒在了追兵的亂箭之下。

凝臘強忍滿腹悲傷,馬不停蹄地一路追到哲列捏峽谷外。她來時,正好目睹了札木合的殘暴行徑,也看到了木華黎全部的絕望。

班師途中,凝臘悄悄找到了木華黎。得知溫都夫婦已慘遭殺害,木華黎悲憤交集,當即決定帶凝臘先行離開軍營,爾後俟機投奔成吉思汗。

他們並不知道,這一切都不曾瞞過札木合的眼睛。

其實,札木合早就看到了凝臘。他之所以不動聲色,只是為了等木華黎離開軍營後再動手將他除去。他對負責截殺這對情侶的心腹家將扎西交待,見到木華黎後,不必廢話,亂箭射死!

在扎西事先張好的「網」中,木華黎帶著凝臘左衝右突,怎奈箭飛如雨,防不勝防,眼看就要殺出重圍,一支利箭穿透了凝臘的胸膛,木華黎為了救護凝臘,腿上亦中一箭,他抱著凝臘跌落馬下。

扎西一擺手,手下人立刻停止了射箭,唯將二人團團圍定。

扎西的臉上露出了冷酷得意的獰笑。他不急,他有足夠的時間消遣這對身處絕境的戀人,他要讓他們嘗夠生離死別的滋味。

他恨木華黎。

他永遠忘不了少年木華黎將他這位札答闌最有名的摔跤手一次次摔倒在地的恥辱。他真後悔那次在忽勒山獵狼時沒有一箭射中木華黎的心臟,從而給了他死裡逃生的機會。但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不會再失手了。

他也恨凝臘。

這個像水晶一樣純潔的女奴,有著一顆高貴的心。在木華黎被貶為牧馬奴之後,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回了他派人送去的衣物珠寶,像拒絕一條狗一樣輕蔑地拒絕了他的求婚。從那時起他便知道,只有木華黎和凝臘的死才能一消他心頭之恨,現在,他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木華黎緊緊擁抱著心愛的姑娘。他既知無路可退,反而平靜異常。周遭的世界在他眼中都縮而為生命垂危的戀人,他明白自己將與她死在一起,心中不再有永訣的悲愴,只有略帶傷感的幸福和滿足。

凝臘久久凝視著木華黎,一刻也不願稍離深情的目光,他們就那樣默默對望,臉上掛著一生相許的笑容。片刻,凝臘伸出手,輕撫著木華黎的臉頰,歉意地說道:「對不起,都怨我連累了你。」

「該說對不起的那個人是我,是我害了你們全家!不過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離了。」木華黎將凝臘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溫柔地笑道,「我只有一件遺憾的事情,就是過去一直沒有好好待你。原諒我!」

凝臘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她知道死神在臨近,可她很快樂。「你別這麼說。其實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摸得著你的心,它很軟,很熱。」

「凝臘……」

「我也有一件遺憾的事情……」

「什麼?」

「不能讓鐵木真首領為我們主婚了。」

木華黎低下頭:「來生吧。」

凝臘感到生命正在一點點流逝,她有些冷,也有點喘息:「木華黎。」

「嗯。」

「你可以……」

「什麼?」

「抱緊我,親親我嗎?」

淚水潸然而下。木華黎俯下身,緊緊抱著心愛的姑娘,在她的雙唇上深深吻了下去。

凝臘用盡最後的氣力斷斷續續地說道:「答應我,不要放棄生還的希望。寧可拚死,也不能等死——不,我不想你死,我要你活下去,為了我你得好好活下去。你答應我,你答應我——」

木華黎心碎地點著頭。凝臘慢慢地合上了滿含眷戀的雙眼,頭無力地垂向木華黎的肘彎。

扎西仰天狂笑,笑聲尖厲、刺耳:「木華黎,該輪到你上路了!」

木華黎連頭也沒抬。他並不在意扎西說些什麼,他的心很空很靜,他的靈魂,他的一切都已隨凝臘而去。

扎西的手臂高高抬起,只要一落下——

這時,彷彿有一股黑色颶風從眼前卷過,一道閃電般的亮光旋轉了一圈,接著,所有的弓箭都於頃刻間被削落在地。

黑風白光驟止。扎西和他的人雙手空空坐於馬上,呆若木雞。

一襲黑色的斗篷,一柄華光爍爍的寶劍,一張年輕剛毅的面孔。

難道會是他嗎?

他有魔法嗎?

他是人?是神?

是人又如何具有這般匪夷所思的身手?他一定不是人,他一定是長生天派來拯救木華黎的神明。

神明豈容凡人作對!

扎西的臉因恐怖而變形。不等那比劍還要鋒利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他的身上,他飛快地撥轉馬頭,落荒而逃。當木華黎終於驚覺地抬起頭時,才發現偌大的草原上只剩下他、死去的凝臘和一位陌生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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