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穿薄衣的時節。
杏乍芳菲,滿宮裡的杏花都開了。
——已過子時,洛娥卻從枕上驚醒。
她做夢夢見了滿天滿地的網羅。
繼苻生死後,她終於不做那個困擾她的、關於大熊的夢了。
可她又開始有了這新的、在深夜裡也不放過她的網羅之夢。
夢中的阿法總是穿著胯上裂了一條大縫的袍子,露出裡面讓人羞窘的中衣來,沖她含蓄而羞窘地一笑。她苦心竭慮給他縫補好的、幾乎天然無縫的衣衫他終於沒有穿上,可就是這樣,最終他還是免不了披上一身緊箍過來的網羅,掙也掙不脫……掙也掙不脫……
可笑苻融那孩子那天在漸台上還曾對自己說起想「玉成」某事。
可笑自己那時竟還真的信了。
不止信了,還有一絲自己從沒敢奢望的幸福感漾入心頭……洛娥幾乎懷疑,阿法就是被自己那不切實際的傻念頭給害死的。
也許人的一閃念,一個輕微的舉動都可以改變事務的進程呢?如不是自己當初的幻念,也許,他本不必這麼終了。
而阿法死的好處是:現今的太后終於可以容得下她了。
畢竟自己識文斷字,知書達理,如小鳩兒所說的,這宮中還缺不了自己這個范兒。這新來的太后同樣也缺不了自己。
所以,她現在還是這宮裡唯一的「娙娥」。
她在這宮中依舊頗有威權,這威權能讓她護著落難的小鳩兒在這宮中盡量好地活下去。不管她對自己做過什麼,可她畢竟——哪怕經歷了這一切後,也還只是個孩子。
跟她一樣,能活下來,且還能越活越好的,就是長祥了。
他現在頗受太后寵愛,前日,安樂王——現在已不是安樂王了,可洛娥還是在腦子裡改不過來口——大婚時,長祥便受重用。他所籌劃的婚儀,摻雜氐法漢禮,竟頗為太后賞識。
安樂王進宮謝恩時她也見過,想起安樂王眉間忽然多出兩道豎紋,洛娥也唯有一聲輕嘆。
想到這兒,洛娥唇角浮現出一個冷笑。
她已不再糾纏於父親說過的那個「范兒」不「范兒」的話了。她現在明白,這宮城,確實必須修成「天下之范」。因為這裡,就關著天下最可怕的禽獸。在這外族朝廷,或許是豺狼虎豹,在當日漢人朝廷,也不過是碩鼠、巨豚與螻蟻。
她悄悄地整頓衣衫走出戶外。
外面,竟然月明如許。
她不想再想那些在白天逼著她幾乎無法活下去的事,那些真實的事都太過扎人了,有時血腥會漫過喉嚨,貫入腦海,讓她幾乎不能喘息。她要去想想這千百年來,那漢人慣用的、用以欺惑自己的、在如此慘惡的真實上浮雕出來的文字。那些美得讓人心酸,美得從來都不曾存在,卻像比存在更能誘人活下去的文字。
走出增成舍,一步步走下台階時,她腦子裡想到的是班婕妤。
遙遙的,在如此皎明的月光下,漿洗房、椒房、掖庭宮……處處都有搗練聲傳來。
那是一群如她一樣的女子們在深夜勞作。這是她吩咐下去的活兒,眼看入夏了,闔宮都要換新衣了,皇子、公主、妃嬪乃至太后……都需要一批新的衣裳。
這搗練聲「調非常律,聲無定本;任落手之參差,從風飆之遠近;或連躍而更投,或暫舒而長卷」……如不去想那些被迫辛苦,深夜不睡的搗練者心中的怨誹,不去想她們被迫生為曠女,那由此而來的心中的悲嘆,一切也還是很美的。
就像班婕妤記述過的文字,那篇《搗素賦》,她應該在心裡都還記得。
抬眼看了看月,那一串流麗的文字立時浮現起來,字字珠璣,琤琤琮琮地在她心裡流淌起來,像一條浮在歷史中的銀河,只可仰望,假裝它真的存在過:
測平分以知歲,酌玉衡之初臨。
見禽華以麃色,聽霜鶴之傳音。
佇風軒而結睇,對愁雲之浮沉。
雖松梧之貞脆,豈榮雕其異心。
若乃廣儲懸月,暉水流清,
桂露朝滿,涼衿夕輕。
燕姜含蘭而未吐,趙女抽簧而絕聲。
改容飾而相命,卷霜帛而下庭。
……
洛娥緩步下階,只覺得這彷彿又是一場夢了。自己在夢裡被這美麗催眠了,可惜那結句終究是:
計修路之遐敻,怨芳菲之易泄。
書既封而重題,笥已緘而更結。
漸行客而無言,還空房而掩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