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流冰 第五節

「恭喜陛下。」

太極殿中,丹墀之上,苻堅繞著那把龍椅轉悠著,不時伸出手來拍打它。

丹墀下侍立著王猛,他進來時,苻堅還坐在椅上,這時站了起來,繞著這龍椅打轉兒。

他望著這異族的少年天子那臂長腿短的身材,與他此時打著旋兒的興奮,開口道出恭喜兩字。

「喜從何來?」

苻堅從丹墀上看向王猛,猛發覺,哪怕由上視下,猶不能忽略下面立著的這個漢人的長大。昨晚是他頭一次入宿大內。入宿後,他做的頭一件事,真的是把當日從王猛「十萬居」中帶回的那張撕碎的圖親手拼好裱定,懸掛於寢宮之中。

真到把它掛起,他才注意到那圖上原來還寫的有字,字曰:

大王圖

那該是他對自己的期許。

所以他覺得這恭喜的話該不是王景略肯說出口的。

苻堅一時答道:「是為了這把龍椅么?你猜怎麼著?剛才你們還沒進來時我就偷偷試坐了下,那屁股上的感覺還真是火燒火燎的,把我一下給彈了起來。至此,我才知道那瘋王究竟是怎麼瘋的。我只望天下人不恭喜我得龍椅,而是恭喜這龍椅得我,那才不負你我此番舉事之心意。」

「臣恭喜的正是這個。適才臣進來時,聖上已在龍椅上了。」

他望了眼那把龍椅:「臣早聞傳說,說這把龍椅是安南烏沉木所制,端然凝重,有威重天下之象。它唯一的壞處就是:坐在上面的人常聽不到臣子說話。可陛下分明還聽得到臣等啟稟的話……」

王猛臉上少有地露出笑容。

「適才權翼侍郎與臣等勸陛下降帝號,稱天王,派使赴晉,納表稱藩,先退一步,以解國之艱窘。沒想大王欣然笑納。」

「可見陛下雖位尊九五,所聽未見偏廢,所以下官才恭喜陛下。更何況,如今長安城中,真是吵吵嚷嚷。臣今早從街市經過時,難得地看到,竟不時有百姓三五成群,聚在街頭說話。他們終於敢說話了,這豈不是可喜可賀?臣又如何能不恭喜陛下?」

「哦?」

苻堅沒想到他繞來繞去繞到這來了。

卻聽王猛道:「此外,臣還有一言上奏,昨日陛下曾說,欲任猛為尚書令,臣以為,萬萬不可。」

苻堅疑惑地看向他:「有何不可?景略,你我『十萬居』中一見,交誼雖短,我卻知你助我不僅只是為了助我,而是為助天下百姓。尚書令位居百僚之首,難道還不夠卿一展才略於天下嗎?」

「臣豈敢怨望位低,臣只愁位過高也。回陛下,臣只願得中書侍郎一職。」

苻堅詫異道:「景略,你胸懷天下,如何今日過謙?」

王猛鄭重地道:「臣實非過謙。不過陛下今日之得天下,非從馬上得之,實乃諸酋豪長者聚議而立。陛下不應因臣而致國中酋帥怨望。請先任臣以卑職,試臣之才幹,有功則進,無功則退,實王猛所願也。」

苻堅一時低下頭來尋思。

如今,他確實即位為天子了。不過正如王景略所說,這一回的逐鹿問鼎,殺傷固少,卻也埋下了禍患。他能坐上這個位子,實賴母親策動一干酋豪之力。目前,起碼目前,還不能輕易重用私交,而招致眾酋豪的怨謗。

他的眼望著太極殿上的地磚,只見那些地磚上連綿刻著雲紋、夔紋,口裡輕聲嘆道:「卿所言有理。朕今日初登大寶,眼看著這四周,還曾想著,若把這些樓台殿宇看久的,只怕真會忘了普天之下,率土之民多是住在泥濘之中了。卿之所言,朕都明白了。咱們就算計算計,接下來該辦的那些大事吧。」

接下來,確有很多大事待辦。

不出意外的,先是由權翼、薛贊、王猛共同擬出詔書,書寫東海王弔民伐罪,救萬民於水火的功業,遍傳天下,昭告百姓。

然後就該是苻堅得繼大統、登基稱帝了。

大典那天,長安城萬民聳動。

如此幾近兵不血刃就改天換日,實已超乎眾人所望。舉大秦之境,所有臣民,頗有歸心之意。而苻堅如王猛、權翼建議,去帝號,降國格,自立號為「大秦天王」,派使者使晉,重奉晉國司馬氏為正朔,以表藩臣歸依之意——藉此暫避大燕國的鋒芒。

接著為賀新君即位,朝廷下旨,改年號,建元永興。

這一年,從此就是大秦的永興元年。

接著苻堅下詔,命誅董榮、趙韶、趙誨等二十餘人,斥其佞幸誤國,百死不得贖其罪。接著又大赦全境。

同時,追謚其父苻雄為文桓皇帝,尊母親苟太夫人為太后,立妻苟氏為皇后,立其子苻宏為太子。

接下來就是遍封諸親功臣了。

——苻堅以其兄苻法為使持節、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丞相、錄尚書,可謂位極人臣,親寵有加;

——然後又以其弟苻融為陽平公、苻雙為河南公,且遍封自己諸子:封苻丕為長樂公,苻暉為平原公,苻熙為廣平公,長女苻媜為順陽公主;

——又封叔祖苻侯為太尉,堂兄苻柳為車騎大將軍;

——其次又封李威為衛大將軍、尚書左僕射,梁平老為尚書右僕射,強汪為領軍將軍,仇騰為尚書,席寶為丞相長史、行太子詹事,呂婆樓為司隸校尉,王猛、薛贊為中書侍郎,權翼為給事中黃門侍郎,與王猛、薛贊共掌朝中機密要事。

再接下來就是一系列平反之舉,追復魚遵、雷弱兒、毛貴、王墮、梁愣、梁安、段純、辛牢等人的本官,又下令以禮改葬,以安此前被苻生屠戮的諸臣之心。還優詔優待這八位顧命大臣的子孫,命俱量才授予官職。

所有這些盛典,苻融都有參與。

他鵠立於廟堂之上,眼見著眼前發生的這堂堂皇皇的一切,思緒卻不止一次地飄遠:不知怎麼,此情此景,卻老讓他想起……那日自己攜了生哥的屍首,葬於龍首原,那時的感覺,像有一頭大熊從自己肺腑之間湧出,撕裂了自己的整個身體,卻都沒回頭看自己一眼,就這麼奔向荒原去了……

……這個嶄新的氐人朝廷,革故鼎新,一切俱效漢人之制。

而以前那個更像氐人的皇帝,卻從此一去不返了。

這日苻融從宮裡出來,卻見小盒子在宮門口候著。

苻融情知有事,還沒開口,就聽小盒子稟道:「殿下,今日太后派人來召見小子,好茶好果的賞賜,突然問:『可知那個奢奢被你家王爺藏在哪兒了?』」

苻融大驚,厲聲道:「你說了?」

小盒子雙膝一軟,往地上就一跪:「小子不敢不答啊!太夫人哪怕吹口氣兒,小子見了都是朵雲,見了就覺得怕,何況她這麼當著面問。」

「太夫人可說她想幹什麼?」

「太夫人說,她想親自去見見她……殿下!您別急啊!」

他後面一聲疾呼,卻是為苻融不等他說完,跨上馬,就向西苑奔去。

以前只要遠遠看到那片樹林,苻融的心裡就覺得喜樂起來。

苻融喜歡這塊地方。因為它不在長安城之「內」。

他今年十七歲,感覺自己的生命正次第展開,那生命的浩瀚無涯讓他自己都感覺到訝異。它不是現有的這個長安可以安放妥當的。那是他母親的城,他兄長的城,他生哥的城,是王景略先生的城,呂侍中、諸酋豪們的城……可哪怕那城中的王圖如何之大,卻依舊安放不好他。

他雖有慈兄嚴母,個個都對他極好,可他知道他們對自己的要求,而有些事,他們卻永遠不懂……就像,宿在這個帳篷中的那些夜晚,他記得有的晚上,自己內急,忍到不能忍時,大叫一聲,從被褥里跳出來,精赤地跑到帳外的野地里尿尿,寒冷侵肌,可那時的感覺,卻像生命沖自己低頭一笑;突然遭遇上了,自己跟自己的生命打了個招呼;然後他大叫著回帳,鑽進被褥里時,跟奢奢兩個對視著大笑……

……有時他跟奢奢幾乎整晚不睡,一起聽帳外風聲的呼嘯,彷彿整個天下都在冬的大口下戰慄著,只有他們兩個精赤著肌膚,那肌膚與肌膚碰到一起,就像又碰著生命了,它依舊是在低頭沖著自己一笑……

……有時他聽奢奢講起她成長時的那些往事:她母親當然不是正室,被魚遵那老頭兒強納的,卻也沒得到曾被許諾的終其一生的榮寵,最終鬱郁而死了。奢奢說:她母親不愛錢,不貪身外的東西,否則,她本可以活下來的。他想著除了自己兩人的帳篷外,整個世界的欺瞞拐騙,想著這麼聽到身邊人的呼吸、心跳,感覺到彼此那一份誠懇,又覺得生命低著頭沖他一笑……

……再有時,半夜裡他忽醒了,卻發現,幾乎同時奢奢也醒了,奢奢翻身俯到自己身上,被子被她的雙臂撐起一條大縫,外面的寒氣湧進來,可她盯著自己的眼,等自己撐不住一眨眼時,感到一個舌頭——漢人所謂的「心之苗」——正點上自己的眉心。全身都是冷的,就那一點被灼了,然後他的呼吸就促了,她的也促了……

這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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