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流冰 第四節

日光照進太極殿里。

射進來的光影被門扇窗鎘剪得碎碎的,投在地上,碎亂的光影兒里站滿了人。

這些人並非全是朝臣。

太極殿本是宮中議政之所,平日極為肅穆,閑雜人等不得擅入。

此時殿中之人卻多是氐人酋豪。

在苻生治下,他們個個被迫得噤若寒蟬。如今那獨眼皇帝倒了,太極殿里竟從沒有過的喧鬧起來。

這批人一部分來自宗室,其餘就是氐人的五個大姓:苟、強、姜、呂、楊……在場的百數十人相互之間,姻親關係可謂極其複雜。若有誰能釐清這些氐姓酋豪之間的關係,大體也就能明白此時大秦國的權力之基了。

這筆賬,苟太夫人心裡是完全清楚明白的。

此時,她躲在屏風後面,靜靜地等著。

堅兒與苻法此時正在偏殿里。大事既成,由誰來接手這麼個大攤子,想必他兄弟之間會有謙讓。苻法雖是苻雄一門長子,卻是庶出。苟太夫人知道堅兒頗為敬重這個兄長,多半會謙讓請這兄長即位的。好在她相信,苻法絕不敢貿然僭越。

苻柳今日稱病沒來。

他本是皇上胞弟。本來苻生被囚後,最大的變數就是他手裡的南軍作亂。可苟太夫人星夜遍訪了酋豪大姓,讓家家都已接受了皇上被囚的事實。等天亮了,苻柳才後知後覺,眼見麾下離心,事不可為,也只有退讓了。

接下來,又花了一天的時間來穩定宮城,說服諸位酋豪今日聚集太極殿議事。朝中的大司馬苻安,征東大將軍苻柳,以及各位苻姓尊長那兒也都得安撫。忙忙亂亂,倒沒人去理會囚於冷殿的苻生了。

今日,諸酋大會,即是關鍵的時刻。

——大殿里,此時嗡嗡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先開始,自有人三五成群,一撥一撥地發泄著自己對倒台的獨眼皇帝的怨氣。苻生之暴,大多並非針對升斗小民,而主要是針對宗室、大臣與酋豪。往日他們敢怒不敢言,今日,終於可以敞開說了。

這麼鬧了好半晌,才見一個花白鬍子,穿著氐式裘袍的老者站出來說話:「好了,好了。大傢伙兒遭的罪彼此也都知道——說來好險,苻生這小子幾乎沒把咱們從老帥那會兒就開始苦苦籌劃,好容易才建起的大秦國給折騰散了。也虧得永固兄弟不愧是老帥血脈,潑膽搏命,撥亂反正,把他給弄了下去。咱們大傢伙兒今兒來這兒可不是用來訴苦的,整個長安城的百姓都在那兒等著呢!今天,咱們得選出一個明主來,否則,有晉、燕之國虎伏於側,大傢伙兒不能定國之本,以後還想受那顛沛流離之苦嗎?」

他是苟姓中最年尊位望的苟林,也是苟太夫人的族叔。本來已少問世事,太夫人今天專請他來鎮場的。

一言既出,整個大殿里立時安定了下來。

靜了一下,卻聽得有人道:「東海王苻堅,臨事有靜氣,且此次除暴有功,足為宗室表率。還用做何他想——我等自當擁其為王。」

卻聽旁邊另一人不服道:「清河王苻法,年紀稍長,稟性純良。若為天子,必為萬民之幸。」

倡議即起,大殿里轉瞬又陷入蜂鳴般的爭論。

苟太夫人在屏風後面一直靜悄悄地聽著。

又等了一會兒,才見她打發去偏殿跟著、在門外偷聽堅兒與苻法說話的侍女回來了。她看了那侍女一眼,侍女點點頭。太夫人就知果然如自己所料,哪怕堅兒真心實意地讓位於苻法,那庶子果然還知禮識大局,未敢擅動。

前面大殿里的爭議已進入白熱化。苻雄一門五子,三個兒子在朝中都極有威名,其中,還要數苻法聲名最佳。他交遊廣闊,宗室、朝臣、將帥、酋豪無不結納。且他生性仁慈,願擁他為帝的人也就不少。

就在人人爭辯之際,卻見一姜姓老者站出來道:「依咱氐人的老規矩,能擒敵者能為王!苻生是誰擒下的,為王者自當是誰,還有什麼好爭議?」

這姜姓老者名叫姜雍,昨日凌晨,苟太夫人單車遍訪,最在意的人也就是他。所以拜訪的最後一人也是他,在他家停留的時間最長。此人一族共有十餘子侄在南、北兩軍中擔任要職,更有徵西將軍姜路是他親生子,此時坐鎮甘州,鎮壓西涼。他一開口,自然極有分量。

只見姜雍一開口,果然不少人立即出聲附和。

殿中局勢,擁立苻堅之人,已佔多數。

苟太夫人知道該自己出面了。

只見她緩緩從屏風後面走出,直趨太極殿上主位,沖眾人緩緩一禮,清聲道:「家門不幸,先夫早喪,如不是國本動搖,賤妾也不敢讓兒子行此大險。邀天之倖,此事得以功成。本來不敢奢望大位,但諸位既然屬意,國乃吾等諸族之家,只好讓小兒勉力一試了,還望眾位同心輔佐,庶幾我大秦可望昌盛。」

抬起眼來,她的眼在人群中對上了姜雍的眼。

那一夜,她可是開出了驃騎將軍的價碼,連同還要博休娶此姜雍的孫女為妻,才贏得這老頭兒的支持。

她輕輕點了點頭,意似君已履約,我必不負。

宮城的東南,本有一池,名為蒼池。在池中孤島上,還建有一台,名為漸台。

苻融經過蒼池時,陡覺大風將起,太液波翻。他不顧那風,還是強行依堤振衣而行,登臨漸台。

沒想到漸台上,卻先有一女子在了。

苻融見了那女子身影,先施了一禮,叫道:「洛娥姐姐。」

那女子本自憑欄看著蒼池中波濤漸起,聞聲一回身,忙避讓道:「安樂王駕到,婢子未曾迎駕,恕罪恕罪。安樂王萬勿折煞奴婢。」

但這苻融,確是當年她在枋頭時看著長大的,也還親手帶過他。那時這孩子還張口「洛娥姐姐」閉口「洛娥姐姐」地叫,不像其他苻姓男孩兒那麼的識禮。這些年她入宮後,近兩年苻融也宮中行走頗多,但都曾遙遙一見,洛娥於禮自當避讓,難得認真看這個自己從小帶過的孩子一眼,只見他此時已生得如芝蘭玉樹,心裡不由也如那蒼池一樣,渺茫地平生起一點滄桑之感。

苻融對洛娥還是難拋當年親密之意,抬眼看著她,笑道:「這些年,姐姐竟一絲沒變。」

他喜歡洛娥,打他小時起就開始喜歡的。因為只有在她身上,他才看見了那漢人書本上說過的儀態,所謂「皎若明魄之生崖,煥若荷華之昭晰;調鉛無以玉其貌,凝朱不能異其唇;勝雲霞之邇日,似桃李之向春」……

「安樂王不正忙著,怎麼有空兒來這兒?」

——在夏日,蒼池一帶本是宮中盛景。可在冬天,這一帶從來寂寥無人。

苻融輕聲一嘆:「我想起往日夏正濃時,皇上最喜歡帶我來這兒。如今……」他一嘆收住,情知自己此來多半是出於對堂兄的抱愧感。

那日皇兄留他在宮中過夜,以及其後聽到的種種消息來看,皇兄當時分明已打算殺法哥與堅哥了。他追想當時皇兄的語意,分明生哥也知道自己與法哥、堅哥的謀反之事是有牽涉的。可生哥分明還是不想為難自己。

想到這兒他就覺得難過。

這些年,四周人等一向都把他當大人看待。哪怕他今年也不過剛滿十七。母親苟太夫人生性嚴肅,哪怕多疼顧些自己,也一向以成人的標準要求自己的。只有生哥,卻是把自己當個孩子、當個小弟般帶著。可自己對他所為,不可謂不是「忘恩負義」。

他看了一眼洛娥,陡然覺得當年在枋頭的感覺像又回來了。這是另一個可以把他當孩子似看待的人。苻家子弟,一向過了三歲,旁人就會要求他行事像個大人了。

所以下面這段話他肯跟洛娥訴說——

「昨晚,不知怎麼,我夢到了生哥……其實也不算生哥,那就是一頭大熊。可那隻大熊只有一隻眼。四處都是寒冬,一切凍白如無物,我正張皇失措,就碰著它了。我感覺那大熊像在對我笑,哪怕它表情是極為嚴厲的。它從一頭撲殺的鹿體內搗出心來,兩隻大掌上都沾滿了血,它把血抹了我滿臉。雖然在夢中我都覺得生腥難耐,可那血是曖的,抹了它,我就知道我能活下來。」

……夢裡,最後自己還情不自禁地用舌頭舔了舔那臉上的鹿血。

苻融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他的手白皙修長,旁人看不出它上面是染了血的。可這數月以來,這手上,其實已次第染上了魚歡、染上了黃眉哥,接下來,就要染生哥的血了。偏偏他知道眾人對自己的厚愛,只要自己輕輕一笑,那血味就會從自己身上遁開。誰也不知道,他其實一向是舔著血活下來的。

洛娥的臉上露出一抹詫異。

苻融抬頭時才注意到。

「姐姐,你怎麼了?」

洛娥擺擺頭,想讓自己清醒回來,喃喃道:「沒什麼,只是我昨晚也夢到皇上。夢到他,變成了一頭大熊,回頭沖我殘酷地一笑,抖了抖身上的厚毛,就向著那個遙遠的荒原走去了。就是為了這個,今天我才想到這兒來……你知道,宮裡有些亂亂的,沒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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