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流冰 第三節

博休依舊沒有回來……

苻堅坐在燈前,一直在等三弟。苻融酉時入宮向皇上回稟太后的安葬事宜。可此時亥時已過,子時將近,卻依舊沒有回來。

這長安城,現在已像一面繃緊了的鼓,哪怕一片樹葉落在上面,都會在每個人心裡發出轟然巨響。

苻堅枯坐在那裡,腦中只在盤算著一件事:反,還是不反?

家人通報景略先生來了。

這些天,該來的人都已來過,唯獨王猛遲遲未至。

他沒來,也是苻堅遲遲難以下定決心的原因之一。

王猛進來時,苻堅抬頭望了他一眼。

這一眼之下,只覺得呂婆樓所說的「十萬甲兵」在這個漢人身上簡直噴薄欲出。苻堅望之猛覺精神一振。王猛身材高大,常給人嵯峨仰視之感。苻堅於是沒有站起——他身長腿短,這時覺得坐著才可更好抵消王猛身上傳過來的那股沛然之氣。

只見王猛長揖一禮,沖苻堅道:「大王,時機到了。」

苻堅凝視著王猛,緩緩說道:「記得我以前問過先生:什麼時候才是廓清天下之機?這事對我非同小可,既是弒上,又是弒兄。那時先生答道:等太夫人與安樂王都覺得有必要、不如此不可時,就是動手的時機了。」

「我深服景略兄此言。家母昨日確曾暗示過我:時機到了。現在我在等博休。可博休……晚飯時入宮回稟,直到現在卻都沒有回來。」

王猛看著油燈下東海王的臉。

這個少年藩王畢竟年紀才剛剛二十歲,唇角的鬍子已變得濃密了,卻遠未蝟然磔然。他這一生還沒有做過什麼重大的決斷。現在,該是他最猶豫的一刻:他既要擔心自己一門的安危,上有寡母,下有弱弟;還要擔心著弒君、弒兄雙重的罪名。他一時下不了這個決心也是可以想見的。

所以他沒有回答東海王的話,卻另起了個話頭:

「北大營雄兵十萬,在苻黃眉手下已經營數年,可謂帳下都是故舊袍澤,也可謂兵強馬壯。大王可知,為何皇上居然能在十萬大軍中殺苻黃眉於頃刻——果然皇上一人之勇足以壓服十萬大軍嗎?」

他知此事必為苻堅心頭之忌——苻生匹馬入營,隨行扈從僅百餘名期門軍,卻在北大營十萬大軍中殺衛大將軍如草芥。

人人提及此事,都不免對皇上心生懼怕。當今朝廷,對於所有的宗室、朝臣與兵將來說,皇上的勇武,一直令所有人都深為忌憚。

「而大王欲廓清天下,必先奪天下之權。不知大王以為,『權』是何物?」

苻堅望著王猛,認真的眼神,他在仔細傾聽。

「權是一個人對其他人的影響力。十萬大軍中,你一個人說話的聲音再如何宏大,能聽到的人其實也寥寥無幾。人靠什麼統治天下?靠的是架構,如人運臂,如臂使指,朝廷下有三公,三公中大司馬麾下又設大將軍、車騎將軍、驃騎將軍、衛大將軍,衛大將軍主理北軍,軍中更設前後左右諸軍……他憑什麼統馭?就憑其他人的弱點與慾望。一個人的權力是建立在其他人的弱點上的。人皆有欲、人皆有私,所以才有弱點。人最大的弱點是什麼?是恐懼、是苟安、是姑且、是懦弱,幾乎沒有人敢做獨行的獸,他們都要依著他人存活,依著架構與體制而活。苻生的權力來自哪裡?一是他得邀祖、父之餘烈,在他們架構好的體系里成了名正言順的繼承者,這架構存在的基礎在哪裡?是人的苟安、姑且與慣性。老帥建軍不過數十年,大秦建國不過七年,可人人都覺得它彷彿已生來如此,弱者是不會反抗所有既有之例的。苻生馳馬入營那日,苻黃眉當時若大聲咆哮,喝令袍澤,與之對攻,可知鹿死誰手?可他懼了皇上的勢,那勢既來自先帝與老帥的餘烈,也來自大秦中所有人姑且拖延的稟性。苻黃眉所以才不敢長叫怒罵,最終身死名敗,可謂悲矣。皇上當場殺之,反得勇武之名。

「可今日長安之局勢,已非當日長安之局勢。皇上先誅梁皇后,又盡殺顧命大臣,再殺苻黃眉,乃至殺其舅、殺其母。親朋故舊、家人尊長,無論在哪個族群,都是比軍政之體更重要、更基本的架構。苻生既已動根本,要想讓天下人不再疑其之正是不可能的。但他猶挾酷勇之名,猶乘父祖餘烈,猶佩皇權名器,這是他此時猶敢肆虐大秦的原因。一切看似完好,其實一切都已近崩毀。大王此時欲殺苻生,不似當日,不須十萬大軍,不過借一卒之力可也。那宮城看似巍然高聳,大王只要上前吹一口氣,它也必將崩倒傾覆。如今之局,只爭主動。若假苻生以時機,由他先行動手,他猶可挾其餘烈,屠戮大王如草芥。可大王若按劍而起,發其不意,弔民伐罪,自可一擊必得。大王還要猶豫嗎?」

他蝸居長安,已近三年,殫精竭慮,等的就是今日。當然不能讓自己好容易挑選出來的王者臨陣而怯,以至滿盤皆輸。

苻堅定定地聽著,聽罷撐案而起,沉聲道:「先生一席話,永固茅塞頓開。正如先生所言,廓清天下,正是此時。但如欲兵不血刃,不陷長安城百姓於劫難,先生卻有何計?」

王猛答道:「苻生日日昏醉,自謂宮城如鐵打銅鑄,卻不知到了這步田地,就是期門軍中,也未嘗不有疑慮暗生者。在下聽聞,期門軍校尉齊鷹,曾受令尊之恩,又與清河王交好。他此時或就是,宮城之鑰。」

苻堅點頭,又追問了句:「可苻柳呢?」

王猛答道:「南軍所倚,儘是氐人酋豪。太夫人女中豪傑,對大王寄有厚望。若大王按劍而起,我想太夫人也自當有所策應。諸酋豪若肯左袒,則南軍無慮也。」

「以先生看來,咱們還剩多長時間?」

「三天。最多三天時間!三天之內,若再不下手,惹得猛獸反嗤,一切只怕就遲了。」

就在這時,卻有清河王苻法帳下謀士荀域急急趕來。

他趕來得急,家人甚至都來不及通報,就被他直闖進內室。

他先看了王猛一眼,苻堅沖他點點頭,意謂不必避諱。只聽荀域急稟道:「清河王已得宮中消息,說皇上睡前曾謂:阿法兄弟亦不可信,明日吾當殺之!」

苻堅聞言一愕。

——原來皇上已先動殺意!看來他留博休於宮中,不令他外出,是早有算計的了。

王猛在旁問道:「消息從何而來?」

荀域答道:「宮中有女官名洛娥,據說此前在枋頭時,便與清河王有舊。她聽得消息,不辭深夜出宮,找到清河王府,面告清河王的。」

苻堅一時陷入疑惑:「此時宮城該當早已緊鎖,她如何能出得來?」

局勢已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境地,他也害怕中了別人的算計。若是皇上故意以宮女夜告,誘自己兄弟趁夜圍宮,再一舉殺之,也是不可不防的。

王猛在旁淡淡答道:「洛女史的先父該就是將作監的大匠洛班。今日之宮城,就是由洛班負責修整的。據傳遠在漢代時,未央宮中,諸宮之間,地底就密布暗道。當日宮中爭鬥之烈由此可見一斑。洛女史若從父親口中得知這些暗道,深夜出宮諒來也非完全不可能。」

苻堅「哦」了一聲,沖荀域道:「清河王是何反應?」

「清河王想來深信洛女史。此時,他已派人冒夜聯繫期門軍校尉齊鷹,暫時召集了五百壯士,打算與梁平老、強汪等率之,隨洛女史潛入雲龍門。王爺特命屬下來知會大王,請大王帶軍,等他們打開雲龍門後,就長趨直進!」

一彎弦月掩映著雲龍門。

雲龍門在宮城北首。

得右將軍李威之力,這些日子以來,從洛城門內到雲龍門之間的路,都在苻堅一脈人馬的強力控制之下。此時哪怕正當宵禁,東海王府里緊急聚攏起來的三百餘名兵士還是可以無人察覺地靠近雲龍門。

苻堅望著雲龍門上方的那彎冷月,心裡想像著給那月上一道弦,箭尖就直指雲龍門內。他們這批人馬銜枚疾走,輕輕的腳步聲更加緊了每個人的緊張感。才近雲龍門,就聽城門頂猛然傳出了一聲烏啼,這本是清河王與他約好的暗號。清河王從前兩日起,已悄悄離開北大營,潛入京中,隨時準備與兄弟一齊起事。

先行的屬下回應了三聲雀鳴。

只聽得雲龍門「吱呀」一聲,悄悄地打開了一條縫。

苻堅帶著屬下三百餘人,一入雲龍門,就直撲菖蒲宮。

他們一加快步伐,只覺得聲威頓起,響聲也來得大了。值夜的期門軍立時驚醒,但見微薄的月光下,一團團黑影竄了出來,苻堅此刻的心情卻也緊張到極點。期門軍都是久戰之兵,若果然交起手來,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可那團團黑影中,卻見一團黑影忽首先解刃棄杖,默默地跪下來。

苻堅從身形中辨認出那人並不是期門軍,而是清河王苻法帳下,自己極熟識的左都尉許鞏。他穿了期門軍的衣服,暗夜中旁人也認不出他來。

但他這一下示範的作用極大,接著就見一團團黑影先後解刃棄杖。數百個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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