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流冰 第二節

王猛在等。

以前只有他一個人在等,可他現在知道,整個長安城的百姓都在等。

人人都沒有開口,可人人心裡都有一個巨大的「等」字。

他聽到灶屋裡的水在響——他知道那個半聾的老婢子是絕對聽不到的。大多人只聽得到他們自己的話,恐懼與怯懦早把他們的眼封了,耳也封了,整個天地一片混沌。可他知道:灶上的水快開了!

國喪的消息如約而至。

——太后駕崩!

接下來的要務當然是操辦大葬。

苻融會同大司馬苻安、尚書董榮、欽天監牛祿等商定葬儀。尷尬的是,據說皇帝從頭到尾都不打算在太后的葬禮上露面。

先帝的陵寢就在城東不遠處——他臨死猶有寄望天下之志。

當年修建這陵寢時,就準備好了雙穴,所以葬處倒不用發愁。可商量的無非是喪儀。強平死後,強太后再崩,強氏一族早已聞風喪膽,沒有人敢再強出面,所以安排過程竟極為順利。

可謠琢依舊鼎沸長安。

到處傳播的消息卻並非關於太后的出殯,而是關於近來皇上在宮中種種越來越癲狂的舉動。

據說——皇上最近發狂,在宮中最愛做的事竟是生剝牛、羊、驢、馬,活剝下皮來看它們的慘狀;不止如此,還喜歡活閹雞、鴨、鵝等禽類,然後把它們三五十的成群放到殿中,對之飲酒。牛馬個個嚇得屎尿俱流,雞鴨們更是撲飛亂跳,皇上卻對之酣飲大醉。

又說——皇上在宮中已備齊刑具,斧、鑿、鉤、鋸等一應俱全,還弄出了好多酷刑,諸如:截脛、刳胎、拉脅、鋸頸……宮中的太監、宮女,宮外的宗室、大臣,為此而死的已有十百千數。

另說——皇上本來還不好色,可最近突然淫遍諸宮,還專喜找丑、老、肥、疤的宮女下手,一旦小有忤逆,即刻殺之,命宮中侍衛拋其屍於渭水。

……

謠傳鑿鑿,種種不一。

強太后就是在她兒子的種種傳聞中下葬的。下葬日,長安大風,發樹拔屋,遭災者以萬數計。

大風中,路上的行人突然顛撲倒地,宮中也人人奔擾。有謠言傳說賊兵將至,或說是晉、或說是燕,宮門大白天的就關閉了,一連五日後宮門才重新開啟。

皇上為謠言盛傳之勢龍顏大怒,命董榮與期門軍追緝傳謠者。

董榮共抓到傳謠者近百人。

皇上下令,命刳出其心,懸之國門,以儆效尤。

這是大秦自建國以來最亂的日子。連當年桓溫北伐,兵迫長安時,整個大秦搖搖欲墜,都沒像今天這麼亂過。

這些天,東海王府也沒怎麼平靜,突然間就車馬盈門。

除了權翼、呂婆樓、強汪、薛贊、梁平老、李威……這幾個知交故舊,各種人等也紛至沓來。許多人平素與苻堅交往都極謹慎,不敢公然往來,可這幾日,也不避人耳目,突然上門了。

權翼幾個或直接、或委婉地勸告苻堅:下手的時機可能到了。

可苻堅不為所動。人人都感到疑惑不解,也很著急。

為難之下,權翼去找了王猛。

王猛聽言,只淡淡道:「臨事而懼,正是為大事者必備之心。這些天,只怕苻柳門前,盛況亦復如此。京中本以南軍居多,現在南軍和北軍互相盯著,大家都在拼一口氣。此時稍有不慎,只怕就會招致大禍。」

權翼見他模稜兩可,只有失望而回。

可權翼走後,王猛自己卻去找了「不足」。

他知道苻堅年紀仍輕,畢竟還心懷仁念,對那個堂哥心有不忍;且必然心存猶豫。他此時,必須要堅固苻堅之志。

他與「不足」商談良久,要「不足」盡發「十不全」之力,在朔方、上郡、平陽、河東等地聽他吩咐,全力行事。

除暴之行,在此一舉。

接下來的日子,他果然聽到多地傳來的消息。「十不全」發動之事,往往泄密。組織中人,連連身死——事成之後,倒不用再以他們為慮了。單剩個「不足」,他沒了雙腿,也添不了什麼亂的。

承明殿中,一大堆酒瓮堆積在那裡。

苻生用獨眼瞪視著那堆酒瓮,像不明白它們為何會在這裡。

忽然聽到腳步聲響,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苻融來了,旁人不敢在這時候驚動他。

他伸手舉爵:「小安樂,來,且陪我一爵。」

苻融是回來稟太后葬禮事宜的。

他自己也覺得為難——旁人都道苻生逼殺其母,只有苻融才明白,太后之死其實也是這個強橫的女人對她自己這個獨眼的兒子最強硬的報復。

他記得自己有一回接連入戍三天後急著回家探望母親,堂哥跟自己笑著說過的那句話:「人皆有母,我獨無啊。」

——人都有雙眼,他卻沒有。

苻生記得堂哥臉上那抹苦笑。堂哥本來不喜歡苦笑,所以把它裝扮成兇惡的模樣。苻融知道,如今滿長安城都在詛咒著這個皇帝,可其實從沒有人試著去了解這個皇帝。

他正發愁怎麼開口時,沒想皇上先說話了。

「你們把她埋了?」

苻融點點頭。

卻見皇上突斟了一大觥酒,二話不說,遞到自己面前。

苻融本不擅飲酒,這時接過,卻立馬一飲而盡。

只聽苻生笑道:「據說數百年前,咱們氐人本沒有土葬的規矩。如今倒是,不埋到土裡,不在地底下挖個大坑,填金殉玉的,不在那地上面再蓋些爛房子,就不成規矩了。她這輩子都想做個漢人,這埋得,倒頗像個漢人,可謂死得其所啊!」

說著,他那隻蒲扇般的大手在案上拍著:「細細想來,當真只有被我戳得不復人樣的阿菁死得還像個氐人。我是把他揉爛了葬的,無棺無槨,每塊皮肉都跟黃土摻到了一起。這未嘗不是個好死法。小安樂,他日我死之後,你能否也如此葬我?把我剁成肉糜,以袋裹之,拖之於馬後,縱奔三百里,但記著,要留著他媽的我那隻該死的獨眼,我要留著它瞪著天,這輩子我還未瞪夠它——你說如何?」

苻融望著他這個堂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卻聽皇上忽嘆了口氣:「你在外面忙著,這些天,可曾聽到他們如何說起我?」

苻融更是無法開口。

卻見皇上啞然一笑……苻生想起自己十三歲從軍,為家族出征。十六歲時,有一次與杜洪殘部交戰,卻是跟隨表兄強林一起的。那一戰凄慘,他打勝了,可他跟強林兩人追擊,人馬未曾跟上,只有他一個人回來。回來後,三軍就開始謠傳:強林是死在他手裡的。因為他不滿強林嘲笑其獨眼,衝鋒時忽回身一箭,射死了強林!

——這一生他所負罵名多矣。他從不掩飾自己對這人世的憎惡,可外面瘋傳他為人之惡的話語再傳回來時,往往讓他自己聽到都大吃一驚。

這些他從沒理睬過,那現在又何必在乎外人如何評說呢?既然他已犯了眾惡之惡——弒母無論在哪兒,都算得上極惡吧?。

其實曾經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會有個孩子,他想像過那孩子出生會是在個艷陽天兒,他用自己這雙大手把那孩子抱出去時,未嘗不可以給這普天下之人一個交代:我並非神魔,我如你們一樣可以生子,生下來的孩子也與你們的孩子無任何不同,除了,他遠比你們這些孬種強悍些。

但是……

要來的就讓它來吧!

見苻融囁嚅著嘴唇在掙扎著該怎麼回自己的話,他忽然伸出大手一搖。

他其實早已聽說外邊有人盛傳說他生剝牛馬、活閹雞鴨、淫遍諸宮之事。估計這話,連這宮裡都有人信了。

可笑他們看著自己時那畏怯的眼神。他不喜歡那些陰陽怪氣的太監,前日,見別人又都以為他醉了,相互間擠眉弄眼地使著眼色,囑咐彼此小心。他索性涎著醉眼,問服侍的近臣:「你覺得我是何等樣天子?」

那內臣急忙歌功頌德,說:「陛下聖明宰世,天下惟歌太平……」

他隨即瞠目喝之:「汝媚我也!」

抽刀當場斬之。

斬罷隨即又問下一個近臣:「你覺得我是何等樣天子?」

那近臣已嚇得瑟瑟發抖,顫聲道:「陛下剛果,或有刑罰過重之疑……」

苻生卻又作大怒,喝道:「汝謗我也!」也當場斬之。

想到這兒,他心裡暢快了些,抬起醉眼望向苻融:「你們,都想當個漢人,是不是?」

苻融還沒開口,苻生就搖手止住他說話。

他以手撐案,上半身傾向前面,靠近苻融,口齒模糊地說:「不用辯解。你被你讀的那些書給害了,滿腦子盼我施仁政,行大德,效三皇之事——其實漢人那些都是騙人的。人生而懷仁?哈哈!你要是生下來只有一隻眼你就知道了。他們待我不仁,我自視他們如芻狗。你、堅頭,連同什麼清河王,只想學漢人那一套,什麼富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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