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流冰 第一節

「先生!」

朱彤面色憔悴,讓應約而來的苻融大吃一驚。

更讓他吃驚的是,朱先生竟對自己深深一禮,鞠下躬來。

苻融一時更是手足無措,連忙伸手去托朱彤雙肘,口中急道:「先生這是做何?」

朱彤淡然一笑:「殿下,下官要告辭了。」

苻融往旁邊一看,只見案上,朱彤的冠帶朝服整整齊齊地碼放在那裡,連朝靴都洗刷乾淨了,在案下面碼好。

苻融急得搓手:「先生這是……要掛冠而去嗎?」

朱彤嗟嘆道:「當日,為報皇上對臣族兄滿門的活命之恩,下官出山入仕,請效愚薄。可終歸才薄力淺,也無可效力。長安城最近朝局吃緊,我山野之人既無可用,又何必尸位素餐賴在這裡,虛耗國餉?下官今日請殿下前來,就是望殿下念在昔日情分,在下官走後,不至於畫影圖形,追亡緝捕,放過下官一馬就好。」

苻融怔怔道:「先生這話……卻是從何說起?」

朱彤語氣重歸平淡:「昨日,光祿大夫強府中曾來過人,是一個長史,說強大人家眷有病,求我開一付給婦人用的葯。因為情面所限,下官雖未親自問診,還是寫了個吃不死人的方子與他。後來細思之下,似有不妥。殿下若有憐惜之意,不願我這無用之人坐此罹禍,還望周全則個。」

苻融心中一怔:難道,朱先生決意遠行竟與太后有關?

若果真如此,倒不好阻攔的了。

只見朱彤步出門外,翻身上了馬。

他此時一身平幘短裝,只做尋常人等打扮,沖苻融一拱手,就打馬而去。

身後,留下苻融怔在那裡,只覺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

整個昭陽殿現在都已經裝點一新。

小鳩兒坐在外面的台基上,看太陽照著頭頂的檐角。那一排瓦當上面的雲紋、蓮花紋、夔紋密密地排列著,中間還間雜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等四靈圖樣,更有鹿、兔、馬、牛等各式紋樣……心裡只覺得滿滿的安適。以前她不過是個放羊的小姑娘,能有今天,還能想什麼呢?

這十幾天來,她開始還滿腹不安。可她沒依著洛娥的教導,瞞下懷孕之事,而是找了個晚上的空閑時間,輕聲地告訴給皇上了。

她知道皇上不喜歡孩子的,可她還是要賭上一把。

「……奴婢懷上了。」

她輕聲地說道,恍如自言自語。

可她要知道這究竟是兩個人的事,還是只是她一個人的事。說出口後,她才感覺怕了起來。

只聽得躺在榻上的皇上呼吸聲猛地一停。

寢殿里的光線很暗,像一個巨獸居住的洞,而且很冷,小鳩兒縮在那兒忍不住瑟瑟地抖。昏暗的光下她看不清皇上的神色。但從皇上那一動不動的姿態里,她知道,他一定是聽到了。

可皇上躺在那兒半晌都沒有說話,直到好久後,忽然喊:「來人!」

服侍的太監、宮女們急慌慌地趕過來,他們惶恐地望著皇上,看是不是要再一次把這個服侍的女人給扔出去,或加以別的什麼刑罰。

只聽皇上道:「暗,太暗了。點燈!把所有燈都給我點上!」

一眾的太監宮女一時慌亂地忙活起來,皇上從榻上下地,光著腳站在那兒。他一隻獨眼本來視野就窄,看東西喜歡搖晃腦袋。這時他身子巋然不動,只一顆碩大的頭顱緩緩地轉著,像要用那隻獨眼把所有的燈都給點燃,喉嚨里不時發出不耐煩的:「不亮!不夠亮!」這樣的叫喊。

那晚,整個菖蒲宮燈火通明。

那本是個無星無月的夜,可菖蒲宮裡,掛的、懸的、吊的、落地的、鎮案的……所有的銅釭一齊點亮。

菖蒲宮從沒有過的滿堂徹亮,苻生的獨眼本來一向不喜太過明亮,可這時,卻突然嫌四周太暗了。

小鳩兒本來還不解何意,心思慌亂著,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可這時,她在燈火通明中看到皇上的臉,像看到一頭大熊靜默在那兒,突然咧開嘴笑了下,他轉動脖頸的樣子都是帶著得意的。

她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那之後,皇上就叫人給她收拾昭陽殿了。

皇上親自下令,匠人們動作也快。小鳩兒本還以為不過是個玩笑,搬入昭陽殿的第一天,卻見堆著的滿房滿屋的東西,非金即玉。

她從來沒想過天底下會有這麼多的東西,好多她連名字都叫不出來,多得她都想不出自己還能有什麼願望了——也許,除了求皇上讓她在麥積山那兒鑿個佛窟,在窟的兩壁畫上供養人的畫像,把自己的父母給畫上去,除了這,她再也想不出什麼了。

——長祥被她要來服侍。這太快的變化連長祥都沒有料到,他那張公公臉上都漾滿了興奮。

這時他就侍立在小鳩兒身邊,慢條斯理地回著:「娘娘要的酥酪小人已吩咐下去了,御膳房的人做了馬上就送來。」

……連想吃什麼都可以隨時隨地要了,小鳩兒覺得自己舒適得有些癱軟。她此時剛學來不久的拖長的聲音也再無做作感,懶懶地問了聲:

「皇上呢?」

苻生正在太僕寺的馬廄里看馬。

他心裡還從來沒這麼振奮過。

他想挑一匹母馬,叫人牽去配好了,好在兒子降生後就送給他。

在他想像里,兒子怕一歲就要開始騎馬,一歲半就開始射箭,三歲起就可以騎著匹小馬跟他檢閱軍隊了。那小子射箭時——會眯著一隻眼睛射,而自己將不再嫉妒別人的雙目。

原來他射箭時也試過像別人一樣眯起那隻瞎眼,可不小心被人看到,這從此成了哥哥弟弟,乃至上下人等的笑料。

讓他更興奮的是:他終於可以跟自己的母親開戰了。

他久想如此,但從來沒找到一個合適的由頭。看來,有一個女人才能掙脫另一個女人的牽絆,而有一個孩子,才能讓他跟母親如同一個成人般地開戰。

他當然知道母親是個多麼強橫的人,她那張臉,似乎在他出生前就風乾掉了。連她的惡意都是氐人才有的風乾了的惡意,不像漢人那樣潮乎乎、黏兮兮的。

他聽說小時祖父叫父親殺自己那次,父親還在猶豫,母親卻直接在壁上摘下父親掛在那裡的佩刀來——她一定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沒有過錯,生了這個瞎兒是她一生唯一、也是所有的錯。她要冷硬地回擊所有人加諸她身上的訕笑,而自己,就是那個能活能動的,招牌式地晃在她面前的訕笑。

苻生從來沒見過母親流過淚。在枋頭的某一年,與冉閔部下的戰役中,父親負了傷。接下來的戰事,本該父親帶兵出征,卻只能讓叔叔苻雄去了。母親卻不幹,幾乎是硬逼著父親帶傷上馬,負創領軍的……長子死時她沒有哭,父親死時她也沒有哭。就像菁哥死後……自己再沒有哭過,這讓他覺得自己其實跟母親很像。

菖蒲宮點燈的事當然傳到了強太后的耳朵里。

她的回應也相當強硬。

強太后準備了一桌酒席,請皇上赴宴。宴席上,她強令兒子在強氏諸女中選擇一人立後,而苻生,也當然地強硬地拒絕了。

這桌飯,母子二人不歡而散。

然後,評定品秩後,新的宮女名冊也造好了。

小鳩兒的名字當然也在上面,秩次赫然是「采女」兩個字。

——苻生在昭陽殿把太后送來給小鳩兒的,按秩次分發的衣服鞋襪統統給扔了出去。他的女人,他想讓她穿啥就穿啥。他鄙視那個看似強硬的母親,因為他看到,其實她早在漢人的制度前低頭了,這般分品定秩、拿腔作勢的,暴露出了跟所有女人一樣的弱點。

看出這弱點後,他就再也不覺得怕這個母后了。

他一邊在那裡挑著母馬,一邊興奮地呼吸著馬廄里的氣味兒。只有母馬要挑選,公馬自然是他的那頭戰馬——姓強的有什麼了不起,他想起自己的那個舅父強平,他可從來只敢騎一匹騸馬。他的兒子不能那樣!

就在這時,只見一個小太監急慌慌地跑過來。

才跑近,就見他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苻生看到他滿臉的汗,那汗珠一大滴一大滴地滴在稻草上。小太監幾乎嗚咽地說:「皇上,娘娘她,小產了……」

「什麼?」

「娘娘她,突然小產了。」

苻生終於聽明白了這句話,他一耳光扇過去,把那太監扇得滿嘴流血。他隨手牽過一匹馬,那馬踏著小太監的身子就沖了出去。

鞍都沒備,可他這個馬上皇帝當然不在乎。直到昭陽殿門口他才翻身下馬,疾衝到殿上,卻見到血海里的小鳩兒。

那女孩兒胯下全是血,浸透了衣衫,浸滿了一地……跟自己要她的那一天一樣……只是那天還是深夜,而此刻,頭頂上明晃晃的日頭照著。

小鳩兒還在半昏迷狀態。

苻生只覺得這一切太過荒誕,他見過生養,當年苻家從枋頭遷回長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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