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婚約 第三節

「要不,我就立你為後吧?」

小鳩兒才下到地上,正整頓著衣衫,猛地聽到皇上冒出了這麼一句。

她一時嚇得心裡突突直跳,拿眼偷覷皇上,只見皇上那隻獨眼裡閃著光,說不上是促狹還是嘲弄,正看著呆立在地上的自己,跟頭蹲踞的大熊看著小貓小鼠似的。

小鳩兒從不敢正眼看皇上。

說起來,她陪侍皇上也近一月有餘了,卻從不敢多接皇上一句話。哪怕在最親密的那些漆黑的夜晚,皇上在她身上動作時,她也習慣性地緊閉雙眼,偶爾眼皮兒開條縫兒,看到皇上那隻獨眼在漆黑的夜裡閃著光,就像覺得那個人不是在自己身上,而是在某個荒原的裂縫裡面撲騰著……像只古老的神獸。

那時,她感覺不出自己,只覺得自己像沒完沒了的莽原上的一道裂壑,沒有前因、沒有後果地癱在那兒,忘了從前也不擔心以後……這讓她全身放鬆下來,覺得自己除了個「洞」外別無意義,沒身體,沒爹娘,沒血肉,沒有一切一切……然後她卻感覺興奮甚且快活起來。

皇上是從不許她伴宿整夜的。

但她知道,每當皇上獨眼裡閃著這樣又似促狹又似捉弄的光時,就是他最善意的時候。

她捉摸不透那眼神中的深意,卻覺得那眼神不像是針對她——更多的,卻像是針對她之外的什麼東西。而她之外的那個世界又太大了,小鳩兒連自己都搞不太清楚,不想費力去想那個大得不可理喻的世界。

「你現在住哪兒?」皇上的喉音低沉。

黑黑的宮殿里,這喉音讓小鳩兒更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頭神獸。

「增成舍。」她低聲地回道。

「要不我把昭陽殿賜給你吧。那兒地方大,聽說最近還有好多烏鴉,跟你的名字正相襯。你去跟它們嘰嘰喳喳地說話吧。」

小鳩兒忍不住向殿外望了一眼,想像起自己搬入昭陽殿的樣子:有自己的宮室,有自己專門的太監、宮女,有自己成箱成箱的衣服、頭飾,閑著沒事兒時還可以讓長祥來陪自己說話兒……再不用在洛娥姐姐面前裝乖,也不用提防別人的眼神了。

想到這兒她覺得開心了一點兒。可接著卻覺得怕。若真的離開洛娥姐姐,那些太監、宮女會聽自己的話嗎?她想起昭陽殿那幾開幾進的格局,立時覺得自己的身子好小。

——那殿里的柱子又粗,掩在那兒,怕都找不到自己了。

洛娥這幾天都在忙著制定宮裡服飾的樣子。

宮中的女子既然已分品秩,當然要擬定衣裳之制。把人從最顯眼的衣裳中區分開來,這也是漢家的範例。就如采女不能穿得跟貴人一樣,否則位低者僭越,位高者難安,一則無以顯其清貴,一則無以勵其上進。

她有些厭惡這些事兒。可在這宮裡,她已見識過了太多爭強好勝的慘劇,覺得人只要聚在一起就逃不開猜疑與嫉妒,也由此逃不開慘禍。制定好一個規則,讓大傢伙兒盡量各就其位,怕也是對勢弱者最好的保護了。

為難的是她還要討太后歡喜。她知道自己無論怎樣窮盡心智,圖樣拿過去後太后總不免先要駁回的。所以她在畫好的圖樣上故意改得差了些,露出幾處明顯的謬誤,讓太后一眼就挑得出來,這樣,她老人家總會高興些吧。

這衣衫樣子弄得她頭疼,她拿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只覺得那裡突突地跳著痛。

畫這衣服樣子總讓她想起自己的父親,覺得自己這些機巧心思實在對不住父親那種執著的對「范兒」的追求——若是父親也像自己一樣,這宮室會蓋成個什麼模樣?

想到這兒,她不由得就對自己有些失望。

怔怔間,卻像聽到一個人對自己輕聲說話:「不怪你,只是為了你人太好了……」

她想起跟在那話後面的那清亮清亮的眼神。

「……所以你要把自己的好盡量多藏起來幾分。否則全露出來,這人世,怕再也站不住腳了。」

一走神,針在手指上扎了一下。

……可針扎的又算什麼,她只覺得心窩裡被那歲月綿長的回針穩穩地刺中了。小時候,總覺得時間是一條勻直的生鐵,哪怕它再堅硬,順著它熬下去,就總熬過去了。哪承想,它還會回馬槍般地殺回來,那鐵是會彎的,一彎回來,百鍊鋼化繞指柔……這柔韌的時光又尖又利,所向披靡,無論你怎麼躲閃,它都能覷准了心尖,在你全無防備時准准地扎過來。

那句話,是苻法說的。

……那時他們還都在枋頭。兩個人的身世卻有些相近:苻法是庶出,又趕上了主母是氐人中家門高貴的苟氏,無論他怎麼努力,總是根不正苗不直,長得太好的話反倒要觸犯到別人的禁忌;而自己那時,隨著父親,作為一個漢人流民,託庇在老帥帳下。強氏當年有點兒憐惜她,覺得這漢人女子比身邊那些婢女強太多了,就把她收在身邊帶著,養女不像養女,婢女不像婢女的,寵愛時寵愛上一把,作踐時也比常人更多的難堪。

那時自己也還只十四五歲吧。

想起從前那個嬌俏伶俐、豆蔻年華的自己,像遙遙地看見黃舊的銅鏡里,那少女的臉從鏡子里突了出來,尖尖的下巴往自己肩上一倚,那尖利的下頜骨卻刺痛了現如今的自己。原來哪怕自以為成熟了,卻還是禁不住迷失在歲月中過往的那個自己稍稍的倚靠……那時的苻家,在洛娥的記憶里就像個大馬廄,土牆、板屋、帳篷……什麼都烏七八糟連在一起,亂成一團。苻家的那些孫子輩們,什麼苻萇、苻柳、苻庾……一群群苻姓的男孩子瘋進瘋出,卻從沒有誰在意過自己……除了苻法那雙清亮的眼光曾與她偶遇。

人遇見人不算什麼,整個枋頭就像個大集市,天天都在人堆兒里打轉;可眼遇到眼,那滋味,卻像是身邊的所有一下都靜了,再嘈雜的地方也變成斜陽古道、老樹前塵,而彼此陌路相逢、偶然傾蓋……算起來苻法與自己那時俱都寒微,可她覺得,整個枋頭,就他跟自己有種坐在使君車中,想不染塵泥地行走在這濁世的路上,車下有輪、頭頂有蓋的感覺。

洛娥搖搖頭……其實也不是全無人注意到她,苻家的男孩子一撥一撥地大了,從苻萇到苻庾,那火辣辣的目光跟舌頭似的舔著她,讓她總有種被涎水沾上的不潔感。

那幾日,正趕上苻法出入,正巧身邊沒人,他那少年的身上,袍子裂了一大條縫,正在胯骨側邊,露出中衣來。洛娥每回看到,都覺得觸目驚心地羞窘。她示意他脫下來,躲在帳子里細細地幫他縫補。苟夫人是不會管這個庶子的,禁得別的僕婦也不敢管。

苻法穿著氐式的中衣就站在她的旁邊,粗麻的布,有點兒臟,且很舊。那中衣遮不住一個少年身體上的熱度,那熱一直燒到洛娥臉上,一直燒到今天。

她針黹精巧,加上用心,把那破縫兒縫得全無痕迹。

苻法一直在旁邊看著,眼神里全是讚歎,可她縫好後,他卻笑了笑,輕聲說:「你留著吧。」

……她疑惑地抬眼看他,他就跟她說了上面那句話……是的,縫得太好了反要招人問的,人的好總要多藏幾分別顯露出來。而這袍子,苻法是再也穿不出了。

他衣服本就不多,沒想自己又毀了他最能上身的一件。

回首時,她總記得後來那個穿著中衣就跑出去的少年。

她也只能記著這個。

因為除了這個,真也再無其他了。

「姐姐。」

小鳩兒的聲音猛地驚醒了洛娥。

一回頭,只見小鳩兒滿頭的細汗,一張臉紅撲撲的。

洛娥驚笑道:「你跑哪兒去了?這麼一腦門子的汗!還不快去洗洗,被風閃了又不能吃東西,只管叫餓叫頭疼。」

小鳩兒笑吟吟地道:「我去昭陽殿了。」

洛娥愣了愣。

宮中地方雖大,有的地方卻不是一個小宮女可以隨意去的,亂走亂動免不了要闖禍。

「你一個人?」

「不,還有皇上。」

小鳩兒眼神兒里多了分羞澀,卻堅定地把「皇上」兩個字說了出來。從上次坦白被皇上臨幸後,小鳩兒已有月余不太跟洛娥提起「皇上」兩字了。這些天來,洛娥也不太兜搭她,因為明顯覺得小鳩兒對自己開始表現得很怪,忽冷忽熱的。

但小鳩兒覺不出自己的異常,只覺得洛姐姐似不像往常一樣待自己了,心裡常划過一絲疑念,猜想:是因為……嫉妒嗎?

洛娥這些天也在暗暗地冷覷著小鳩兒的變化。

這變化怎麼說呢,有時她看見小鳩兒的目光,看她走路時的方式,看她說話……都慢慢開始有了一種「婦人」式的感覺。那嶄新的目光、嶄新的走路方式與嶄新的說話時的心理。她心裡未嘗不輕嘆著:這再不是那個從前對自己信任有加的小鳩兒了。

見洛娥雙眼灼灼地望著自己,小鳩兒一時有些慌亂,口裡就艱澀起來:「皇上還帶我,去了蒼池……姐姐你都沒跟我說過,那蒼池竟有那麼大啊,裡面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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