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婚約 第二節

王猛與苻堅在東海王府內對坐著。

這是一個小跨院兒,土牆板屋,建築都依氐人的老法樣式。

兩個人坐在院內的兩個小木墩上,彼此的心思卻不盡相同。

那日苻黃眉被殺後,第二日還慘遭車裂。雖有苻融與苻法在旁勸解,但苻生執意為此,說要嚴刑峻法,以儆效尤。

這件宗族慘禍看來對苻堅觸動極大。如今,他的兄長苻法已擢升為「代衛大將軍」,弟弟苻融又受命官任司粟內史,兵、財兩權可謂俱足,朝政也有漸漸恢複平靜的跡象。苻堅有感於族內慘劇,頗有圖穩之意,覺得目前這狀況也頗夠他們兄弟一展才幹、匡扶社稷的了,一時間問鼎之心稍息。

王猛一眼之下已明白了他的想法。

但他什麼都沒說。

他今日前來,本是應東海王之邀。此前,權翼與呂婆樓兩人都前去找過他。二人雖語焉不詳,隱隱透露出來的意思卻似想請王猛勸勸苻堅——他們怕朝廷里暫時安穩的幻象會給東海王以苟安之感。兩個人現在都頗為著急,因為心裡明白,很多事實在是拖不得了。

王猛一進院兒,就見到苻堅手中正在修著一個紡輪兒。氐人擅織殊縷布,苟太夫人閑時還保持著紡紗織布的舊習。苻堅手裡這個紡輪是青銅製的,看著頗為古舊,他正在給輪心安摶桿。這是個精細活兒,也頗費力氣。王猛看著他紅彤彤的臉,想著,若是在太平時節,這個年方二十的氐族少年在家裡做的該也正是這些事吧。可若真攤上那樣的太平時節,這年輕人只怕天天弄這些也會弄得不耐煩,不似如今,做得這麼興緻勃勃。

他不跟苻堅聊近來朝中的狀況,卻閑閑地提起了近日以來晉、燕兩國最新的變動。

——晉國依舊是王、庾、桓、謝等幾大家族爭權。太后褚蒜子雖已歸政,但各大高門各擁勢力,割據方鎮,彼此互為掣肘,皇上司馬聃不過是虛居其位,一時倒不足為慮。只桓溫北伐之心一直未熄。

——而燕國的大司馬慕容恪新近在河北廣固一帶大破段龕。段龕本出身於鮮卑段氏。鮮卑族在現如今共有三個氏族聲勢極盛:分別為慕容、段、拓跋。慕容氏破段龕後,盡合段氏之眾,聲威一時大盛。此後燕國皇帝慕容儁派撫軍將軍慕容垂、中軍將軍慕容虔、護軍將軍慕容平熙率八萬大軍在塞北擊破敕勒,俘虜十餘萬敕勒族人,繳獲馬匹十三萬餘,其餘牛羊更是無數。而前日消息傳來,說又有匈奴單于賀賴頭,率部下三萬五千餘口投降燕國。燕國慕容氏由此實力大張,控弦之士已達到六十萬,正揚言要遷都鄴城,與民更始。

鄴城本是三國時曹魏的都城,城池堅固,雄踞關東。慕容氏據此更可以虎視秦、晉,足可為秦國日後的心腹大患了。

王猛一邊說,一邊隨手撿起個小樹枝在地上劃著。

他胸懷丘壑,畫的就是當今天下的形勢圖。

只見他隨手划下來,江河、山川躍然眼底。他筆勢雄盪,用的雖是樹枝,筆意之間卻一派浩然。苻堅忍不住贊道:「先生胸中果然一片山河。」

王猛卻把那樹枝一拋,慨然道:「可惜這圖中只見山河,卻難現烽煙。」

苻堅愣了愣。

卻見王猛望了苻堅一眼:「不知大王目力如何?」

苻堅還未作答,只聽他繼續道:「久聞大王善射,想來平野之上,百丈之外,可睹秋毫之末。可若局促於此城中之時呢?」

他游目四顧,淡淡道:「就比如坐在這個小院兒,眼前屋舍儼然,若透過這土牆,或許又可見到闔府上下之悲歡;可大王有否看到,江淮之界,烽煙漸熾,東晉朝廷內,桓、王二氏之間,衝突或一觸即發;而潼關之外,洛陽之爭奪剛剛開始,可見到燕國已厲兵秣馬,準備好劍指天下了?」

他指著圖上說道:「現如今,慕容氏既破段氏,河北已定,肘腋之間從此無虞;其後再破敕勒,其後背之敵也從此消解。他如今雄跨幽燕,勢吞齊魯,接下來鋒鏑所指,已分明在豫州、潼關之間。」

苻堅聽了這話不由長吸了一口氣。

果然,相比燕、晉兩國,大秦目前的局面可以說是最糟的了。

只聽王猛淡淡道:「今日大王與我在此議及晉燕,卻不知晉國的桓溫、謝萬,燕國的慕容儁、慕容恪等是否也正在談論著咱們的大秦。他們提起來時,是否正在為黃眉將軍之死而舉觥相賀?遠的不提,單只張平那塊兒,只怕不日就生肘腋之變。西北涼國,新降而未服;桓溫等討平李特後,又正自經營巴蜀;鮮卑慕容,也在關東虎狼以待。不知朝廷上最近幾次朝會,可有議及這些事,單憑建節將軍鄧羌扼守咽喉,就能保大秦就此無虞了嗎?」

苻堅輕輕嘆了口氣:「朝廷上現在哪顧得上這些?內猶未安,外何得攘!先生,就不提外面這些險境,以你看來,我大秦之朝政,現在最缺失的卻是在何處?」

王猛淡淡道:「沒人。」

苻堅不由愣了愣。

只聽王猛道:「恕猛直言,皇上先殺梁皇后及尚書令梁楞、尚書左僕射梁安,已令氐人外姓不安;此後又殺王墮,從此漢民戰慄;再殺雷弱兒,又失羌人之心;更殺魚遵,已令羯人難附;最近殺苻黃眉,更是令宗族恐懼,蕭牆之內,俱皆騷動。而時至今日,朝中竟無人振奮,太后強氏一門猶在爭權。大王兄弟三人雖蒙重任,恐也難起沉痾、續絕脈——如今朝中格局已是越來越小,我怕從此國家大事都將化為家門之爭。」

苻堅聽了不由得把手在腿上猛地一拍:「先生洞見不錯,事情果真就是如此。現在朝中諸公,個個只知結黨營私。辜負了老帥當年化家為國的大志,竟把偌大一個大秦,變成家門爭鬥了。不說別的,我聽三弟博休說,皇上近日忽打算立一個沒來歷的小宮女為後,接下來,朝廷之中,鮮卑慕容這等旦夕福禍只怕都無人去理,整個朝廷,又要把精力耗費在立後之爭上了。」

王猛聽到這消息,眼睛卻猛地一亮。

他兩人正說著,忽有個家人走上前來,跟苻堅稟道:「太夫人命我來跟王爺說一聲:今日宮裡來人了,不知怎麼,太后有旨,說與太夫人老姊妹之間好久沒見,一時頗為想念,想請太夫人明日到宮裡去走走。」

苻堅一時愣了。

——自己母親與太后當年妯娌不和,這事兒幾乎盡人皆知,太后突然邀請母親入宮敘舊,這鬧的又是哪一出?

卻聽那下人又道:「……另外,太夫人還說,不知景略先生有沒有空,她想親自見見景略先生,謝謝先生對王爺的輔佐之勞,另有一些疑難想要請教。景略先生但凡有空,太夫人即刻烹茶以待。」

強太后的個頭頗高,整整要高出苟太夫人一個頭。

——饒是這麼著,約見苟太夫人這日,她還是穿了雙高底的屐子。

站在宮前台基上迎接苟太夫人時,強太后從台基上望下去,更可顯出苟太夫人那矮胖的身材。

當年她們妯娌兩個都嫁與苻氏,人們背後議論,說強太后的身材不太適合生育,而苟太夫人的身材卻是多子多孫的福相。好在苟太夫人後來所出不過兩子,強太后卻足足生了四個兒子,才算多少出了這口惡氣。

雖然在這件事上扳了回來,但當年老帥一向待小兒媳要親熱些,更別提苻堅出生後,背上那塊胎記被一個什麼姓徐的破解出「草付臣又土王咸陽」的話來,惑得老帥從來都更寵那個小名「堅頭」的孫子些。而強太后卻偏偏生了個天生獨眼的苻生,這孩子又最招老帥討厭,相形之下,更有天淵之別,這段恩怨難免就一直鬱結在兩個女人心裡。

可舊怨歸舊怨,見苟太夫人有些吃力地爬著台階,強太后還是略微露出了點笑影兒。

她要做大人大量的樣子,哪怕幾年不見,還是主動上前攜了苟太夫人的手,一起向殿里行去,口裡笑道:「幾年不見,你比當初越髮長得好了。唉!也是這宮裡事忙,上上下下,這麼些太監宮女,鬧得我頭疼。先帝在時我要主理這後宮,先帝撒手一去,本想圖個清閑,沒想事兒反更加多了起來。倒是有幾年沒見著你了。」

苟太夫人卻除了施禮之外,不言不笑,偶爾「嗯啊」兩聲,對強太后的禮遇一切都處之泰然。

嫁入苻家之前,她娘家苟氏,在氐人之中,確實是個望族。論起門第來,怕還強過苻家多矣。苻家如不是出了個老帥,後來東征西討發達起來,怕都娶不到苟家的兒媳。而太后強氏一門在氐人中卻不過微寒小姓,如不是仗著先帝登基,強太后又全力拉扯,外戚強氏斷不能風光至此。

一時兩人落座,宮女們捧上湯食。太后殷勤布客,互敘了下寒溫。只聽太后閑閑道:「怎麼我聽人說,前兒侍中呂婆樓上奏,竟要請皇上給安樂王賜婚,對方還是個漢人,什麼董榮家的女孩子?」

苟太夫人略微一笑,沒有接話,只坐在那兒聽著。

強太后見她泰然的坐姿,心裡即有些不爽快,卻依舊掩著那不快,繼續笑道:「好在皇上明理,當時給回絕了。要說,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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