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婚約 第一節

「殿下大喜!」

苻融的眉毛一皺,可唇角忍不住漾開了一個笑。昨晚回京後,他甚至都沒著家,直接就奔到了獵苑,與奢奢相聚一夜。

今早出了帳,他步行走到羽林軍的宿營地取馬。一路上積雪很軟,踩在腳底下沙沙的。到了營地,就見自己的小廝小盒子早在那兒候著了。

才見面,小盒子施罷禮,就給自己來了這麼一句。

——這小東西,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可他心情好到懶得發作。被人提起的甜蜜有種更加奇特的幸福。何況小盒子擅笑,對自己也從來是真心的。可他望向小盒子的臉時,卻見這小廝目光閃爍,臉上雖一副笑嘻嘻的模樣,眼神卻猶疑不定。

苻融起了疑,沖小盒子道:「少胡唚,喜從何來?」

小盒子板起臉,正兒八經地道:「殿下還不知道嗎?太夫人、清河王與東海王已為殿下做主,給您訂下親了,女方就是董尚書家的小姐。今兒小子聽那府里的人說,董大人約了清河王,說要找個大媒,去跟皇上討旨,求聖上親口賜婚呢!」

苻融愣了愣,臉色登時一黑。

他招呼人備馬,知道小盒子是在提醒自己,急急地就往城裡趕去。

這日一清早,呂婆樓就收到了董府送來的厚禮。

他打開禮單一看——董榮出手果然闊綽,光瓜州那邊珍貴的毰毢毯 就有十數席,更別提那些金玉之物。本來苻融與董家的婚事純是苻、董兩家自己談成的,不過按禮還缺個媒人,兩邊人一商議,就拉上了呂婆樓。

照說謝媒的禮主要該由男方出,沒想董榮一出手就這麼大方,呂婆樓也樂得占他便宜。他既然被拉來做了這個媒人,按董榮的意思,向皇上討恩旨請賜婚這件大事兒,自然就落在了他的頭上。

按理說,呂婆樓覺得董家女兒並非苻融佳偶,但最近東海王這一邊聲勢初起,在朝中文臣中卻少有臂助。呂婆樓雖不看好董榮的為人,卻也知道若要與太后強氏一族抗衡的話,苻堅和自己少不得在朝中要有支持。不管怎麼說,董榮在皇上眼中還是有些分量的。他對這婚事也就樂見其成。

本以為求皇上御口賜婚該是件小事。以皇上平日寵信安樂王的程度,再加上黃眉之變中,苻融還剛剛立得大功,還不是小事一樁?沒想他入宮面聖時,奏摺才遞上去,聽太監讀罷,皇上的臉色就變得很陰沉。

「董榮想把女兒嫁給小安樂?」御座上,苻生開口問道。

呂婆樓持築上稟:「回陛下……」

他正待往下細說,沒想他親手擬就的奏摺就這麼直接從御座上摔了下來,耳邊只聽得皇上憤然一句:

「誰的媒你都敢做啊!她,配嗎?」

呂婆樓一時不由怔住。

只聽皇上發作道:「告訴他們,誰都別亂打小安樂的主意。我都還沒見著能配得上安樂王的女子呢。他的親事,自有朕掛心,旁人別在那兒瞎忙活!」

呂婆樓被斥得滿面通紅。他為人一向小心謹慎。每回上朝,皇上雖然暴躁,卻很少沖他發脾氣。沒想今兒,卻摸到老虎屁股了。

苻融的馬才停在宮中的馬廄里,就有侍衛湊上前,對他低稟道:「殿下,皇上剛才正發脾氣呢。」

「為什麼?」

侍衛搖頭:「不知道,只知是沖著侍中呂大人。您是這會兒去見駕還是過會兒再去?」他也是小心提醒之意。

苻融把馬韁交給他,自去承明殿見皇上。

侍衛也知道安樂王不比平常人,是少有的可以不必規避皇上盛怒之人。

苻融才走進承明殿,就見皇上在偏殿的御榻上坐著,見著他,倒沒見怒容,反倒一臉怪笑。他呵呵笑了聲:「小安樂,你可來了,還不快點兒跪下來謝恩。」

苻融聽他口氣,心中暗呼了一聲「不好」,生怕是要他謝御旨賜婚的恩典。

他這裡正打著主意,卻聽皇上笑道:「一早上,呂婆樓就上了個摺子,也不知誰攛掇的,竟要朕頒旨給你賜親,跟董家的一個什麼丫頭……看,果然額頭上冒汗了吧……放心,我一頓罵把他給罵回去了。旁人不知道你的心事,我多少還知道點兒。我估摸著你還不想成親,給你攔下了。說說,你要怎麼謝我才好。」

苻融聽了大喜,笑嘻嘻地衝上面施了個禮。

——他身段兒好看,施起禮來也功架十足,皇上在御榻上看得哈哈大笑:「平日我老免你的禮倒是可惜,滿朝的人,就你行禮的樣法兒好,以後該叫你多跪跪才是。」

苻融笑道:「皇上,您就別調笑臣弟了。臣弟這肩膀上,現在可還疼著呢。不知皇上腰上的傷勢可好利索了沒有?」

苻生哼了一聲:「好利索了又怎樣,難道你還能勸我去獵苑打獵?這皇上當的也真他媽沒趣,打個獵都要惹來一迭聲的勸諫,我雖不怕,卻也煩他們。」

說著,他拖長了聲:「何況,聽說西苑那邊兒,如今都被你給佔了啊。」

苻融知道他說的是奢奢的事兒,笑稟道:「皇上果然什麼都知道,臣弟確是借了皇上的福地,在這裡先謝皇上的恩吧。」

苻生「哼」了聲道:「先別忙著謝恩,你空口謝了,就不用想著怎麼報答我了是吧?這回我可不給你撿這個便宜。」

苻融笑吟吟地問:「那皇上倒要臣如何報效?」

只聽苻生道:「還記得龍首原上咱們說過的話嗎?當時你勸我的話我可都記著呢。如今,我已踐諾,司粟內史的職我給你當上了,董家的親我也幫你回絕了……可當時,原有一句話要囑託你,可恨被那刺客給打斷了。」

「皇上有什麼話?即請吩咐。」

卻見苻生的一隻獨眼望過來:「當時我就是要跟你說,你要當這個司粟內史也可以,不過,我這兒可有個條件。」

他的語速慢了下來。

苻融聽得心頭一跳,知道接下來必有為難的事。

可他只能開口請旨,問道:「皇上有什麼要臣弟做的?」

「我就是要你幫我做件大事。」

苻生忽然一揮手,左右人等一見立馬避了出去。苻融看見這架勢,就知道事情麻煩了,挺直腰板準備好了頂雷。

見人都退去後,才聽皇上慢悠悠道:「你也知道,朕的後宮缺人很久了……」

他稍一沉吟,終於決然道:「所以現在,我打算立後了。」

苻融只覺腦子裡「轟隆」一聲。

——立後!

那可是國之大事。自己年紀太輕,照理皇上這事兒就不該跟自己商量。這麼大的事,無論在宗室里、在朝廷中,要商議怎麼也輪不到他頭上。

可他也知道皇上的為難。

腦子略轉,他就已明白了皇上想立的那個人是誰:該就是小盒子跟自己提過的那個年幼的小宮女吧?這宮女家世想來寒微,定不是出於氐人舊族。如果這樣,別說太后那兒,光是朝臣、宗親這塊兒,料來也難掩住眾人的口。

他正籌思著怎麼回答,卻聽皇上道:「你要像別人一樣,打算先跟我來番大道理,就給我省省吧!我問你,你可還想要魚遵那閨女——好在是我,這事兒放別人那兒,窩藏叛臣之女,只怕就算大逆了。我也不罰你,怎麼說呢,看上了就是看上了,哪在乎身世美醜。至於我要立誰為後,想來以你的消息靈通,現在該也知道了。她確實既無家世,也乏出身,可我煩那些有根有脈的。這事兒我還只跟你一個人說過,你下去幫我好好想想,要怎麼把這事兒給辦妥了。辦不成的話,你這司粟內史,連同你那個什麼奢奢,就都別要了也罷!」

他簡短几句,分明心意已決。

苻融卻已聽明白——皇上這次立後,除了確有些疼惜那個小宮女之外,該還另有深意。皇上說他不喜歡有根有脈的,分明也有所指。而欲行此事,無非就是想擺脫太后的控制。

想到太后,苻融一時也覺得頭疼。

這事兒自己只要稍一插手,從此怕就要跟太后對上了。

可怕的還不是這個——這絕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到時,堅哥、法哥、自己的母親,連同所有與他們家交好的宗親、朝臣,只怕全都得牽扯進去。

黃眉哥死後,他本已料到,朝爭從此只會愈演愈烈。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而已。

前朝里還在說著立後這等大事,後宮裡,此時卻安然寧靜。只要皇上不在,菖蒲宮裡的諸人就都鬆了口氣。

菖蒲宮裡的光線很暗,這間偏殿也如別的房間一樣,沒什麼裝飾。

烏木的壁上按皇上自己的愛好掛滿了弓箭、獸皮,那些干硬的獸頭個個高聳,空洞的眼眶內有的插著一把匕首,有的插著幾支箭——那是皇上悶坐無聊時射的。

——這兒本來歸皇上日常起坐用。

皇上此時不在,小鳩兒斜靠在矮榻上,倚著張小短几,腿上蓋了張熊皮。點上了幾盞燈,她把手放在燈邊取暖,一邊拿眼看著這小偏殿里的陳設,感覺這裡就像是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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