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範式 第三節

「你回來了嗎?」

奢奢突然喃喃了一句。

這一句把她自己個兒都嚇住了:說好了不留戀這世上什麼人的——沒有明天,沒有昨天,只有今日,幹什麼還要牽掛?

明知所有的一切都本來牽掛不住的。除了弓,能牽掛住鳥的翅膀;鉤,能牽掛住魚的喉嚨;韁,能牽掛住馬;死,能咬緊生。

可眼睛,牽不住什麼腳步,思念也綁不住任何衣角,枉費你在他身下呻吟過,足尖崩曲如鉤,而足背震顫如弓,你也只不過是他的弦,他要借你的弦射箭……你可見過,有哪支記掛過弦的羽箭?

那個氈帳不大,青藍色的帳篷頂不過一人來高,扎在一片小樹林里。

夜色很濃,帳篷的門帘掀著,露出裡面暖黃的光。外面的夜裡有霧,稀微的霧氣像怕了那光,貼近帳簾前面幾尺就踟躕不前了。

帳篷有些簡陋,可帳內鋪設的毯子卻極其華貴。

奢奢跪坐在那毯子上,頭頂的長髮分成很多股,披垂下來,一綹一綹地綴著紛亂的寶石。每塊石頭都切磨出不規則的鏡面,那鏡面反射著光。讓人覺得那青藍色的帳頂有如天幕穹廬,可星星一股腦兒地巢在她的頭髮里了。

她漫著嗓子在唱一首長歌。

羯人的調子低沉喑啞,像用喉嚨紡著夜,要在夜裡繅出絲來,再擰成繩,把繩向比夜更深沉的地方拋去,試圖系住遠去的行人。

這當然是,一首輓歌。

……整個魚家六七十口人一天就沒了,魚遵的後人如今幾乎只剩下奢奢一個,縱有其餘的女人活著,不過是沒入官中為奴為婢。可就算自己活著,也不過是一條被釣上岸的魚,咂著嘴呼吸。

正經的輓歌本該是死者躺在帳篷內,一群女人圍在他的遺體旁邊,涕淚交橫,迭相唱和。幾十個人試著用歌聲絞成繩索,吊著那個滑落深淵的人,讓他慢慢地墜,免得在另一個世界裡一落地就摔個跟頭。

可如今,奢奢卻是一個人唱給滿門。

繩子那端的重量墜得她幾乎不可支撐,所以她的頭低著,像承受不起那份重,墜得她都要向地下沉去。

苻融把她救出來的那個下午,她從樓頭躍下,就記得風呼呼地在耳邊吹著。她被抱持在馬鞍前面,風被馬劈到兩側,像一左一右兩道幕布,把兩個人和整個世界隔絕開來。

苻融的呼吸就響在她的耳畔。她的手足都被凍得發僵,只有貼近苻融嘴唇的那隻耳朵是暖的。她覺得滿世界的冷已堆到心口,唯一暖和的竟是一隻耳朵,那溫暖也像是聽來的了。

那馬直闖回安樂王府,又一直闖到內室門口,苻融才把她從馬上抱下來。然後,抱著她進門,把她砌在了床上重重的錦褥裡面。

可包裹再多有什麼用?如果包著的僅是一塊冰呢?

奢奢想起自己前兩日送給苻融的那朵冰花。感覺自己不是怕冷,而是怕暖。怕那曖,暖得毒辣,會把自己給化了。

好在苻融什麼都沒說。

接著,他遞給了她一個暖爐。

接著,他在她耳邊說:「我不死,你就在。」

接著,他出門去了。

她知道他是要去救魚歡。他畢竟想為他難得的知交盡一把力。

可那天他回來得也晚,奢奢張口想問他什麼,看到他臉上的神情,就什麼都沒問了。

她感到腦子裡一片空白,滿門的人她都不甚惦念,就只惦記著這一個哥哥。魚歡大她不過十餘天,同父不同母,卻一向待她極好。她看到苻融臉上的表情,僵住的心稍微活泛了一點兒——感覺有把刀一齊划過了兩個人的心臟,兩邊的心同時滴出血來,同樣緣由的血,有人陪流,總是好的。

「所有人?」

苻融點點頭。

……原來所有人都進去了。

老爹爹的七個兒子,十個孫子,還有奢奢自己也數不清的姊妹,跟她爭過這爭過那、彼此看不順眼的姐妹……聲威赫赫的廣寧公,就這麼一敗塗地。

奢奢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抖,直到觸到苻融的目光。

苻融的目光像一道魚線,奢奢感覺自己是那線上拼力掙扎的魚。然後苻融的眼睛熱了起來。直到他鑽進被子裡面,奢奢才感覺到他是精赤的。他的皮膚火熱,像底下燃著火的鐵砧,自己是那砧上的魚;他身子弓起時,自己就成了他上緊的弦。彷彿什麼都不用說,奢奢第一次感覺自己是真的被剝光了——以前和苻融在一起。她從來沒告訴過他自己是誰,秘密本身就是一套衣衫,就算此前他們也曾裸身同睡過,她也是沒被剝光的。

可現在,家門、姓氏、出身、來歷……所有這些都一層一層被強行除去了,奢奢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光著的——光著身子你才會知道什麼叫天地洪荒。

三天後,那把鍘刀斬了下來。

那天,是苻融三天來頭一次出門。回來後,他問她:「你是不是得要個帳篷,才好在無人處唱你們羯人的那些輓歌?」

於是就有了這頂氈帳。這裡四望無人,看似危險,卻是在皇家的西苑中。

這西苑本是獵苑,由羽林軍守衛,苻融現掌管羽林軍,所以奢奢哪怕這樣深夜中獨處一帳,其實也很安全。

苻融給她帶來了羯鼓堡中的侍婢。

他有事,不能陪她——何況輓歌是親其所親,外族人不能相與的。

奢奢在這獨帳中連歌七日。

以前她總懷疑,七天七夜,真有那麼多東西好唱?

可這七天,好多藏在她記憶深處的東西找了回來,確實有很多東西可唱,那是他們羯人的史詩。面此生離死別,不能不呼天搶地,不能不召喚祖靈……而祖先們的那些事迹,他們如何在枯窘的天地間遷徙,一次次面臨困境後的轉折、徒勞、再生,都在那些古老的歌兒里活了過來。

七日後,侍婢問她說:「姐姐,你走還是不走?所有族人都在等你。羯鼓堡里,還有七八百族人。如不是安樂王護著,牛羊怕都被別人搶光了,可田地照舊保不住。大傢伙兒要向沙州那邊兒的老家遷移,這些天還沒走,就是在等你。」

奢奢垂下頭:這裡住不得了。

……這些天,她都活在歌里。羯族女人從不卑弱,所有人都死了,她就是其餘族人的首領。這是她的命運,她的命運要決定她的足跡。

所以那夜,趕在苻融等她禮罷、再度回來前,她跟侍女就趁夜逃了出去。

七百餘人加上牛、馬、羊群……再加上一輛輛木輪車,車上裝載著殘餘的與必備的一切輜重:帳篷、鐵鑊、鹽巴、干肉、穀物、挽具與套索,亂七八糟的在青灰色的冬晨,闖進奢奢眼裡。

她與侍女好容易潛出了獵苑,找到族人預留的馬,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回來了。

可奢奢的腳上已只剩下一隻靴子,另一隻在泥濘的路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侍女步行跟隨著她的馬。她的身上披著一張毯子,這是羯人慣常的裝扮,毯子的邊緣刺繡的花,那是唯一可彰顯出她的身份的東西了。除了這,她蓬頭垢面,一腳污泥。

直到看到族人,她才感到自己光著的那隻腳的冷。七百餘人的目光刷地一下投向她,他們本來還嘈雜著,一見到她,瞬息都靜了。隔了片刻,先聽到一隻腳在踏響,然後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直到所有人都用一隻腳在地上踏出節奏;然後,有一個聲音厚沉地響起,接著,慢慢的唱和附了上來,那是極度低沉的、帶著音階的、鼓聲似的一段詠歌。

這麼多人唱,可是音量依舊很小,像睡夢裡的人傳遞出的先人囈語,像被活埋者在土地下面用手掌輕輕地拍擊著土壁……好在還有這些「征歌」,古老的族群自有其範式,在所有場合都有合乎那場合的歌語,讓人不止活在這一刻……頭髮花白的族老躬著身走了過來,到了馬旁就跪下,跪地給她穿上一隻靴。

——這倒不是為她光著腳。按羯人的祖規,大遷徙前,年紀最長的族老總要跪上前來給統領者穿上一隻鞋的。既然前面有那麼遠的路,既然他們一直走在迢遞的路上。

那歌聲也瞬間多了分熱烈,像困在石牆內的人們本都還試探地用掌心擊打著圍困著他們的石牆,這時像突然找到了石牆間的鐵門,無數只手掌順著先行者的蹤跡跟了過來,重重地敲打,要撞破那道枷著他們的鐵門;像活埋在地底的人們,在天崩地裂後,終於找到了能把自己掘出來的土縫……一道光泄了進來,那歌里一道光泄了進來,奢奢順著那歌,終於知道,自己的祖先們在一次次的困惑失路後,是如何找到指引的方向的。

——她什麼也沒說,她的雙腿緊緊地夾在馬腹上,騎著馬駛過眾人。

人們靜默地向兩邊分開,直讓她走到大路最前方。

她不用回頭,也沒有停步。路在眼前展開時,前方再無人群遮眼,隨著她的步子,後面的那隊長龍就開始慢慢啟動,跟著她的腳步,一步步向前行去。

……死,

……生,

……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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