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範式 第二節

皇上遇刺的消息傳來時,董榮的心都嚇得停頓了一下。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吩咐手下人緊閉府邸大門。

董府之中,養的還有百十餘個衛士。董榮對待屬下一貫嚴苛,可對這些衛士一向不錯,是當死士來養的,現在該是用得到的時候了。

可接下來他不由對自己苦笑,感到自己的傻: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關個大門就關得住外面整個長安城嗎?

那一刻,他感覺到腳底下的地都在顫。花了這麼大心力修繕的府邸原來不過建在隨時可能潰堤的地面上。

他出身本非士族,借著這亂世,好容易在這氐人朝廷中安頓下家業,可如今,倚靠的大廈將傾……沒等他回過神,就見趙韶、趙晦兩個先後趕了過來。

他們三個在朝廷中同氣連枝,在扳倒了司空王墮之後,該算是目前朝廷中最風光的幾個漢人了。趙韶、趙晦和董榮一樣,都是文學之臣,出身亦非望族。他們此來,是要在董榮這裡討些主意。一直以來,他們兩人都以董榮為膽。

趙韶帶來的消息卻是,光祿大夫強平已經進宮,估計是覲見太后去了。而宮裡傳來的風聲卻是,太后令期門軍與羽林軍緊閉宮門,又傳令城門候緊閉城門。光祿寺統領的兵將都派去十二城門候那兒協守,當然是帶著監視的意味。

趙晦帶過來的消息卻是,征東大將軍苻柳在集結南軍。

三人相顧,一時面色慘然。

還是趙晦先開的口:「不知皇上遇刺後,現在龍體平安否?」

趙韶冷笑道:「平不平安又怎樣?現在,期門軍在太后手裡,南軍在征東大將軍手裡,而且他們分明都已棄皇上於不顧。」

幾個人一時猜度,對皇上下手的究竟是誰?一時疑是統領北軍的衛大將軍苻黃眉,一時又懷疑是征東大將軍苻柳,甚至暗疑是太后親自派人下的手。

「說那些都沒用了,咱們現在該怎麼辦?」

董榮遲疑了下,緩緩道:「說不得,咱們還是得搶先上書,請太后出來臨朝聽政為好。」

——時局若變,搶先抱住一棵大樹未嘗不是個好主意。

一語未完,趙韶與趙晦兩個已搶過紙筆,開始草擬起奏章來了。

他們三個本都是文學之臣,起草個奏摺當然不在話下,只是其間,趙韶的手一直在抖,寫壞了好幾張紙,趙晦更是把硯台都打翻了。

正在草擬奏摺時,派出去的小廝又傳回了驚人的消息,說南軍人馬去武庫準備開庫領取兵器,沒想到守衛武庫的建威將軍李威說未得聖旨,不得擅動。南軍校尉為李威所阻,兩邊人正鬧得不可開交,眼看要打起來了。

一時,趙韶的手抖得更加厲害。董榮推開他,親自擬好了奏摺,吩咐人打馬送往永寧宮。

他知道現在永寧宮宮門緊閉,一時半會兒遞不進去。吩咐那人只要一有間隙就要把奏摺遞上去,實在不行的話,就把奏摺送往光祿大夫強府,請強平代奏。

這是遇風轉蓬的一著險棋,招數還必須出得快,若遲了,給別人搶了先,也就沒啥功勞了。

可接下來,董榮不由後悔:這一招棋他走得真是大錯特錯!

接下來傳回的消息變得更加混亂,一說後將軍苻法攜領羌騎校尉、虎賁中郎將聚集起了八九千人馬,已經出城,去意不明;一說建威將軍李威率手下將士死守武庫,令諸軍不得近前半步;一時又說皇上已死,安樂王一同護駕身死……沒人想到皇上遇刺後居然會直撲北大營,更沒人想到他真在十萬大軍中斬了苻黃眉!

更沒人料到的是,在皇上斬殺苻黃眉後,借安樂王之力居然暫時穩住了局勢,接著清河王苻法趕到,完全平定了北大營的局面!

北軍已定的消息一傳回來,董榮就叫人急追先前派出去的送奏摺的使者,自己在家裡急得連連踱步。

——可奏摺已經遞上去了!

摺子是三人聯名的,誰都逃不了。所謂時危見臣節,板蕩識忠良,皇上已安,若回頭知道有這麼一個奏摺存在,董榮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接下來的幾天三個人都變得極為焦灼。皇上應清河王與安樂王所請,暫住北大營,就駐蹕在北大營療傷。

董榮明白,此舉名義是療傷,實際一為整頓北軍,穩定軍心,在苻黃眉死後收攏北軍統率之權;二是為了應對城中不明的局勢,皇上暫時不會輕易回京。

沒想清河王苻法果然是一把好手,在北軍中居然一人未殺,就已安穩住了軍心。而安樂王代皇上草詔,傳旨回京,安撫民心。

本來人心浮動的長安城在那道詔書下居然平靜了下來。本來卧病的東海王苻堅扶病強起,率先奉詔,其次如待詔呂婆樓、建威將軍李威等,連遠在潼關的建節將軍鄧羌都傳來奏摺,誓言其勤王之意。

又過了兩天,皇上傳旨,說留下清河王苻法暫踐「代衛大將軍」之職,統領北軍,自己將率安樂王苻融起駕回京。

董榮一聽到消息,急忙傳語趙韶、趙晦兩個,三個人一時忙著發動朝臣,要動員百官一同出城迎駕。

——皇上遇刺之時,未能效犬馬之力。如今皇上回京,他們三個得拼盡全力,把這迎駕的功夫給做足,才能略贖前愆,以謀自安。

長安城西邊的直城門、章城門與雍門三座城門全部洞開。因為不知道皇上會從哪座城門進來。

此時太陽已經西落,溫煦的光從城外斜直地鋪過來,透過城門洞,鋪出了九條泛滿碎金的路。

迎駕的百官都候在城外里許處,這數百個大小官員的衣著各具特色,氐人的、羌人的、羯人的、漢人的……蔚為壯觀。可人數雖多,場面卻極為肅穆。他們從早上就在這裡候著了,沒想皇上遲遲未歸。二千石以上的官員倒還沒餓著,那些二千石以下的卻早已飢腸轆轆了。

皇上先前基本上廢除了一月一大朝、三日一小朝的慣例。今日這場面,倒是當今皇上繼位以來難得的冠蓋交接,濟濟一時。

東海王苻堅也廁身在候駕的人群中。他今日帶來的人馬不算少,作為龍驤將軍,身後簇擁著數百精銳之兵。這些天,他在京城中,奉旨率兵彈壓亂局,今日帶兵出迎,聲勢頗盛。除他之外,同樣帶兵出城的只有建威將軍李威了。其餘人等,當此大變,為了避嫌,好歹都要輕車簡從。

王猛喬裝跟在東海王身側。

今日這場面,權翼、呂婆樓、強汪等各有職司,倒不便與苻堅同候在一處。

苻堅看著鴉沒雀靜地靜候著的數百官員,輕輕噓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長安城中終究是人心思定。」

王猛卻輕輕地搖了搖頭。

苻堅問:「先生可有異議?」

王猛道:「這平靜只是出於恐懼,如杯中之酒,已全注滿,上面的水面都已弓起,再加一滴都必然四溢。人心思定?我看未必。」

這場迎駕的好戲是董榮幾個力主的。

今兒,他看到百官齊至,本已緊繃著的心略微鬆弛了一些。他知道皇上喜歡排場,尤其在這樣幾乎兵不血刃地平定了一場大亂之後,百官出迎的場面必定會令龍顏大悅。可他完全沒料到的是,突然有羽林軍從城內飛騎趕來。羽林軍本是宮中儀仗,這時兩兩成隊,列駕而來,不由得就引起人群一陣騷動。

然後,才見到一駕鳳輦從城中馳出。

——「太后來了!」

一眾官員一時竊竊私語。

隨駕伴護的是光祿大夫強平與征東大將軍苻柳。

太后強氏與皇上一向脾氣不合,這幾乎是朝廷中公開的秘密。從沒人想到今兒太后居然肯懿駕親迎。

董榮見到太后出迎,心裡就暗呼一聲「不妙」,他苦心安排的排場無疑要被全搶了風頭。他擅長揣摩皇上心思,情知皇上雖桀驁難馴,可內心裡對這個母后卻仍舊是孺慕且忌憚著的。今日太后肯親身出迎,那是前所未有的大大給足了皇上面子。而他母子若由此彌合此前裂痕,加上自己未曾追回的那道奏摺,以後在朝中立足只怕就更加困難了。

——作為一個漢人,且不過起身於文學侍從之臣,董榮一慣是在朝中諸股勢力的夾縫之間勉力圖存的。如今如他所謀,魚太師已死,先帝留下來的顧命大臣無一倖免,甚至手握重兵的衛大將軍苻黃眉都倒了,他本該慶幸,可他同時也感到,自己能夠騰挪的空間已越來越少。

一念到此,他額上已是冷汗直冒。忽然望到不遠處擁兵駐馬的東海王苻堅,只見他照舊身長腿短,站在那裡卻隱現威儀。若是太后那邊靠不住,東海王這邊又如何呢?

從北大營到直城門的距離本不過十餘里。可皇上動身得很晚。隨侍的苻融知道,這是皇上心中有氣,所以明知直城門外有朝臣在大冷天里候著,卻故意拖延,遲遲不肯起駕,只管讓他們等著。

他們直到申時才從北大營動身。

隨扈的除那百餘名期門軍外,就是驃騎營龔魯崎麾下的千餘名騎兵了。皇上已封苻法為「代衛大將軍」,龔魯崎則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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