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範式 第一節

增成舍的屋頂是重檐歇山式的。

歇山頂的脊線更峭薄一些,它不似廡殿頂那麼端方厚重,卻較廡殿頂多了分雅緻凝秀。

——父親當年修復這裡時,肯定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女兒會居住在這裡。

洛娥記得自己小時候曾問過父親為何如此醉心於修復宮室,父親想了想說:「因為,這裡是天下之范。」

「天下之范?」

洛娥有些峭刻地想。

她現在就住在這宮城裡,皇上、太后、妃嬪乃至文武百官、太監宮女就是她每天必須打交道的人。她當然清楚他們是些什麼人……奢願而焦慮、懦弱而殘暴,這是她對身邊人的評價。

這就算是天下之范?

可她知道,父親說的當然不是這些。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來到宮城是隨著父親。那會兒,這兒還是個巨大的修復工地。前趙修復過的宮城在遭遇兵火後早已頹敗,放眼望去,到處都有兵火焚燒過的痕迹。她看到一根傾倒的楠木大柱,那大柱粗可合圍,漆面斑駁,且已燒焦了一半。它斜靠在巨大的台基上,台基上的磚縫裡面鑽出野草,像披頭散髮的后妃,頭髮從地底下長了出來,愁慘成綠色……滿眼切實的玉碎宮傾之感。

——修它有什麼用?

洛娥當時這麼想。

世間何來千年大殿?哪怕父親再苦心把它修好,哪怕修得再怎麼美輪美奐,可終究,它還是會被再度燒毀的吧?

父親像是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淡淡地說:「沒錯,宮殿可能會不停地被毀,可『范』不會——磚木難久,可範式長存。」

這句話,她讀了很多年,至今才略微明白。

「姐姐,你聽說了嗎?皇上在十萬大軍中,親手取了衛大將軍的首級!」

小鳩兒難掩滿臉興奮之色,她一激動起來就有些嘰嘰呱呱地收不住,嘴裡的話跟爆豆子似的。

「皇上在龍首原遇刺,為救安樂王,自己卻先負了傷,他帶傷斬殺了刺客,還來不及裹好傷,就帶著身邊那一百多親兵,直闖北大營的十萬大軍,在衛大將軍還沒回過神兒來之前就把他給射殺了!十萬啊!北大營的大軍可有十萬之多!」

清早的陽光從窗欞里透進來,照在小鳩兒的臉上。她的臉上細細地蒙了層茸毛,好像能把落在上面的陽光粘住似的。

洛娥有些憐惜地看著她的臉,心想:年輕真好,這麼殺人濺血的事情說起來都那麼意興遄飛的。

她在幫小鳩兒梳頭。

一清早,她如同往常一樣起得很早。她每日五更即起——增成舍地處掖庭宮,現在是掖庭八區之首。掖庭八區里住著整個宮城的千餘個宮女,她們都是洛娥的責任。

每天她們的職分、賞罰,胭脂、花粉,乃至扯皮拉筋……這些洛娥都得管。小至誰擔哪個宮殿的水,誰踩壞了別人的鞋……可她知道,無論太后對自己如何懷揣著不滿,也無論皇上其實對自己多少有些不耐煩,可他們還是要留著她,就因為,她現在就是這宮裡那個活著的「范兒」。

自從小鳩兒入宮以來,她就待這小姑娘極好,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她偶然間聽到了這小姑娘跟別人說起初見自己的模樣。

那個日子……該是春暮吧?也是她父親亡故的時節。小鳩兒第一次見到她,是被人引到這增成舍的殿前。

小鳩兒說,她第一次見到洛娥姐姐時,洛娥站在這增成舍的台階上,階上滿是落花,洛姐姐一身宮裝,長身肅立,她那奇特的漢人長裙的邊角拖在地上,好像那些花兒是從裙上面的圖案里掉落下來的,讓她覺得:這姐姐是在那青整的石階上長出來的……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卻又覺得,宮中的人,或許就該是這個樣子吧?

小鳩兒的口語當然相當稚拙,那還是洛娥第一次聽到別人口中自己的形象。她努力回想那一天的情景——那時的自己該是在追憶著父親吧?可無意中,自己原來已長成了父親口中的那個「范兒」。

在他人的語言里,她才驚覺離開父親已有多久了。而自己,原來已經長大,長大成這宮裡流動的「范兒」。

照小鳩兒的說法,自己的衣裳里像藏著無窮無盡的隱形的線,在這宮裡走到哪兒,那線就布到哪兒,讓下層的宮女們遇之閃躲,不敢稍微逾矩。

想到這兒,洛娥不由苦笑了下。

就在前兩日,太后還把她召了過去,向她詢問漢人宮廷里的制度。

宮裡這千餘個宮女有一些是在前趙的宮廷里留下來的,經過杜洪的手,再留到本朝;有一些卻是先帝攢下來的。可無論一個男人的奢願有多大,這千餘個宮女役使起來卻也是個麻煩。人世總是這樣,有人就要有等級、有秩次。在朝廷里,管那就叫做「有秩有品」。而如今的整個宮裡,卻是失序的,人無恆責,也無常職,到處都哄亂鬨亂的。

所以太后問她漢宮裡的女人們等級該是如何劃分。

洛娥是這宮裡不多的知書識禮的女子,太后問了,她只有一一細稟。

——說起當日長安城的宮裡規矩,那可是相當麻煩了。當日西漢的長安城,宮中女子共分十四級:從昭儀起,到無涓止:依次為昭儀、婕妤、娙娥、傛華、美人、八子、充依、七子、良人、長使、少使、五官、順常、無涓……

她把這些美好的名字輕聲念起時,感覺那些字眼兒像嘴裡吐出的一朵朵花兒。她忍不住在心裡感慨:所謂「范兒」不過這樣,用最美好的語言把最生冷的現實統籌起來。粉飾過後,再醜陋的東西似也能看了。

她垂著頭,偷偷掃了太后一眼。太后雖說出自氐人旺族,可氐人當年畢竟屬於蠻夷,族望再高也總不過那樣的。

洛娥還記得老帥在的時候,每遇大事,當年的太后與東海王的母親苟太夫人這妯娌兩個,率領近百個灶下婢,給老帥那群人埋鍋造飯的情景。

……煙熏火燎,她們妯娌兩個又不和,各有各的親信,每次做飯,都像是一場戰爭。為此鬧出來的爭鬧廝打就是老帥都不免覺得頭疼。

而如今,當年統領灶下婢,要為闔族人整頓吃食,還兼要與妯娌相互鬥法的那個女人已端坐於深宮了。珠簾漫漫、玉階巍巍,她也要開始操心起宮女們的秩次了。

太后是個能幹的人。先帝這份家業,有一小半該算是她的功勞吧?可先帝登基之後,不斷地搜求,弄得宮女規模已過千數。當年太后未嘗沒為這個氣惱難安吧?而如今先帝甩手走了,這些個宮女終究要留給他這個正妻來安排,不知在太后心裡,這算是麻煩,還算是安慰?

洛娥偷眼一掃太后,暗暗覺得,也算兩者兼而有之吧。

可她口裡不敢停,繼續細細地數著:漢宮之中,宮女還有爵位的,要數昭儀位份最高,位同丞相,爵同諸侯王……而娙娥位同二千石,爵同關內侯……連最差的無涓、共和、娛靈、保林、良使、夜衣等,雖然無爵,卻祿同百石。

她看到了太后臉上的悠然神往,感覺到太后在想像著自己端居在深宮裡,要依次從昭儀起,直到那夜衣,踩著她們的背一路踩下去,踩過不知多少等級,最後才踏得到泥地,這種感覺會讓太后覺得自己彷彿身處雲端吧?

可惜這種俸祿,本朝是斷斷供應不起的。

洛娥把由漢至晉的宮中品秩之例一一詳述,足足講了一個下午,最後太后還是裁定,不依西漢之例,就依東漢洛陽宮中的品秩,除皇后外,其餘人等只分四級:貴人、美人、宮人和采女。

——這想來也是父親口中的「范兒」,無論這個氐人朝廷仿效過來簡陋與否,可它依舊是個「范兒」。

有范兒真好,這些日宮裡上上下下,人人心中口中念的就只有這個,連皇上突然射殺衛大將軍,外面這麼血腥的事傳回來,消息進到這有范兒的宮廷中,都顯得衝擊力沒那麼強了。

洛娥還記得,當年在枋頭,老帥誅殺舊部高遇明,將其車裂之,那消息傳到家裡時,上上下下的女人們是如何的驚慌恐懼,亂成一鍋粥的。

人都容易躁動不安,躁動就易失控。尤其是女人,在這大內深宮,當然必須有一張細細的、無所不至的蛛網把大家都粘起來。

粘好後,外面再大的天崩地裂在這秩序嚴明的宮裡也會弱化為一件小事,一個有序世界中小小的無序。

——皇上射殺衛大將軍?

那隻不過是宮裡這張蛛網遭遇了一點強側風罷了。

洛娥每日把外面的事處理好後,就會趕回來給小鳩兒梳頭。

這小丫頭依舊不太會自己梳頭。而洛娥也喜歡給她梳頭。這些天來,為了評定品秩的事,宮中的這些女子簡直鬧翻了天。當然再大的波瀾都是通過竊竊私語來完成的。相比那個,洛娥更情願一根一根地給小鳩兒編這滿頭的小辮兒。

她喜歡小鳩兒現在這樣的時刻,像一隻小鳥兒揣著它惴惴不安的心臟。在這小姑娘心裡,也揣著她同樣惴惴不安的心事吧?

——世事變化得真快,剛入宮時,這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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