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奪轅 第三節

那是一張精巧的弩。

弩身是青銅鑄就的,弩臂則是酸枝木——這把弩現握在王昆吾的手裡。

木頭的弩臂長一尺八寸,銅弩身長七寸。弩機的銅廓上面刻有銘文:景耀元年,中作監,劉同制。另一面則刻有「小元戎」的字樣。

王昆吾看到弩機上的這幾個字,就知道這把弩的珍貴。

——這是一把諸葛弩,又叫元戎弩。是當年蜀漢丞相諸葛亮所創製。他手裡這把「小元戎」該是元戎弩的行軍版。蜀軍當年多在川陝交接之地作戰,山高路陡,弩必須要做得輕巧便於攜帶。就如手中這一把,重不過三斤,卻有十數石之力。

這把弩可以連發五箭,據說大號的諸葛連弩更是可連發十箭。弩的望山上嵌有銅釘鉚出來的小星星,那是準星,共分六度,每度又有四分。

這把弩,是王猛通過「不足」交給他的,只是王昆吾並不知道它真正的主人是誰。

龍首原上的亂草枯而未倒,長風一過,立時蕩漾如海。

王昆吾就趴在那濃密的草根深處,感覺那草在頭頂上翻滾著、躁動著、郁怒著。天頂上的鉛雲鍋盔似的罩下來,罩得這世界密不透風——彷彿所有的風都流泄不出去,只能在這鍋盔樣的天下面奮力嗚咽。

他抬起眼,看那草與天的交界,只見一派蒼灰與一片枯黃列陣對峙,彼此怒視,逼得那風只能在它們兩者之間打旋轉磨、往來激蕩。他的手搭在「懸刀」上面。

——懸刀,是弩的扳機。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此時也不過是一把懸刀、一張更大的弩的板機而已。

昨日一清早,苻生對苻融說:「明兒,我想去菁哥的葬處看一看。」

苻融當時一愣。

卻聽苻生道:「也許,是時候給他修個陵了。」

帝王之墓高九丈,可以稱之為「陵」;百姓之墳高不能過三尺,只能稱之為「墳」。

苻菁是奪宮謀亂而死的,罪名可謂大逆,皇上怎麼會想起給他修陵?

但苻融什麼都沒說。他的消息靈通,知道皇上最近幾日心情見好。據小盒子偷偷回報,好像因為皇上最近有了個可心的女人,那人是個小宮女,名叫小鳩兒的。小盒子說這事兒連太后都不知道……再加上掣肘之臣都已伏誅,也許這就是皇上突然想跟他自己的過去和解的原因。

可苻融也知此事不妥。

為苻菁修陵,別說朝臣們會反對,太后那關就一定過不了。為謀反之臣修墓,從古至今都沒有這個先例,更別提是王陵了。

但苻融什麼都沒說,自從魚太師滿門伏誅後,苻融就覺得,整個長安城看似平靜,但有一道命運的鐵閘已經絞起,且已綳至極處,那絞盤早已收緊,如今做什麼都來不及改變了。

第二日,皇上一清早就傳來苻融。

他們此行,隨扈的共有百餘名期門軍。

苻融一到,這隊人馬立時就向城東南的龍首原奔去。

苻融騎著一匹棗騮,苻生則乘著一匹騅馬。

一出長安城,苻生就縱馬疾奔,苻融忙催馬在後面跟著,這一君一臣就賓士在長安城外的古道上。直到把長安城甩在了身後數射之地,連同那些隨扈的軍隊都遠在一射之外了,苻生的馬才慢了下來。

他仰天長吸了一口氣,自語道:「終於有個可以喘氣兒的地方了。」

接著他看向苻融,突然問:「那天,你還是去了?」

苻融愣了愣,立時明白了堂兄問的是哪一天。

……行刑那天,苻融是去了東市口。

東市口那兒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只是人雖多,場面並不熱鬧,像一場千人合演的啞劇。他撥開人群往裡走時,只看到了一張張緊閉的嘴。那些嘴唇緊緊膠合著,膠合的黏度就是當今皇權所能及的力度。

他看到魚家老少被捆綁在地,一共六十餘口。

他越過魚太師那花白的鬍子,看到了魚歡。

他看到了魚歡那張跟自己一樣,同為長安城父老稱許的,可謂俊秀的臉。恐懼沒有讓他的臉走形,自己的到來卻讓他表情抽搐了一下。

魚歡的眼望向苻融的眼,那眼中似乎伸出兩隻小手來,要與苻融四手相握。他們曾在如此混亂的時局中談書論藝,現在想來,那些行為簡直奢華得不該存在。苻融用眼握著魚歡的眼,他記得當年猶在枋頭時,苻氏與麻秋對戰,那該是整個枋頭最艱難的時刻。枋頭所有的住宅、營帳都亂成一團,外面路上的黃泥在無數人的腳下翻碾著,年幼的魚歡跟自己擠在一起,躲在姜老的廚房裡,魚歡的肩膀一直在抖,靠在自己肩膀上……「如果有一天我們分開,我想我會死」……苻融突然想起了當年魚歡這句呢喃的話,以後他跟魚歡哪怕言笑無忌,都沒拿這句話打趣過他。直到這次被拘後,魚歡通過探監的小盒子傳回來下面這句:「現在我才明白,其實是:如果我死了,我們就分開了。」

因為有了這句話,苻融才回想起了當年那一句。

魚歡是柔弱的,他這樣的性子,在這個亂世里,根本無法存活下來。

……然後那一把刀斬下。

苻融靜靜地閉上眼。

那一刻,他知道,他的成人禮結束了。

而這件事最荒唐的地方在於:他本以為堂兄殺魚遵純屬亂命,可沒想到,期門軍竟然真的在魚府中抄出了魚太師叛國的證據:那是魚太師與東晉謝尚來往的書札。

謝尚是晉國重臣,爵襲咸亭侯,官拜鎮西將軍,都督江西淮南諸軍事,後又加都督豫州揚州等五州軍事,曾為東晉朝廷奪回傳國御璽,在朝中可與桓溫抗禮,可謂是現在東晉朝廷的股肱之臣。魚太師書信與他相通,所言多涉勸秦歸晉,確有賣國之實了。何況信中還多有密語,外人難解其說。

而這些書信都經過了苻融的手,由他轉呈給皇上。他一看筆跡即知,這些,絕不是董榮所能捏造出來的。

「知道我為什麼不肯聽你所求,寬恕魚歡嗎?」

聽到堂哥這話,苻融抬起眼,望向皇上。

卻聽苻生道:「小安樂,你該知我對你期望極大。你跟我不同,確是讀過書的。我平時雖只與你笑樂,可你跟我說的那些如何管制太倉,如何平準、均輸,限定鹽鐵,如何修改稅賦的話,我雖沒太聽明白,卻也知道你是用過心的。這些東西,你比我懂。而且朝中也有人動議,說他日我可以以你為相。我也盼著那一天……」

苻生的眼望著遠處,似乎在期盼著那一天的到來。

然後他回過眼,望著苻融。

「但那一天之前,你必須長大。」

苻融沒有說話。

他不覺得自己的才能足以擔此大任。

不過這是個亂世。一個亂世中,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堂哥繼位時,年紀也不過二十歲。而當朝的耆宿,所作所為,也時常令苻融感到失望。

他靜靜地往下聽著,只聽堂哥道:

「知道一個人如何才算長大嗎?」

……苻融的心裡嘆了口氣,他的眼中似再一次看到了魚歡:而有的人,這一生都來不及長大。

苻生的獨眼卻望向遠方:「我以前也一直在想著什麼時候才能算是長大。那還是我很小的時候,我曾經問過菁哥,要怎麼才算長大。菁哥說,等你手上沾了血!」

「此後我十三歲從軍,為家族出征,那一戰是與冉閔部下作戰,我沾了血回來,回來後還問過菁哥,現在算是了吧?沒想菁哥只淡淡笑了笑——你知道他總有一種像是嘲諷似的表情,他跟我說:你覺得這就算血嗎?敵人的血從來都不算血!要等你手上沾了不想沾的血,比如親朋的血,好友的血,殺過不想殺的人,那時才算長大。」

苻生的唇角划過一絲苦笑:「那時候我還不懂為什麼。沒承想,我手裡第一絲不想沾的血,居然是來自他身上的。」

堂哥如此袒露心跡卻讓苻融沒有想到。

忽聽苻生問:「小安樂,你覺得,咱們朝廷,現如今最需要改的是什麼地方,為何相比燕國和晉國,咱們尤其顯得勢弱?」

沒想到皇上忽然會問出這麼嚴肅的問題,苻融想了一下才答道:「只為咱們沒有制度。」

「制度?」

「晉國雖已偏安江左,但他們這個漢人朝廷畢竟承襲有自,朝中不乏幹才。這麼多人,聚在一起,終歸是要有規矩的,而他們漢人,經營這個,怎麼也算經營了幾百年,這樣的國,不是打上一兩仗,殺他們一兩個重要的人,就可以輕易滅掉。而燕國鮮卑慕容氏,傳國也有三代,且他們起家是鮮卑貴族,原來也自有地盤,自有他們的一套規矩。只有咱們氐人,自漢以來,都是與漢人雜處,從來沒有機會自成格局。所以,我覺得我們跟他們比,少的就是一份規矩。」

「那你最想改的規矩是什麼?」

「財賦。」

苻生愣了愣,難得安靜地聽苻融講下去。

「皇上既然問到這裡,臣也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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