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奪轅 第二節

大秦承襲漢制,在長安城共有兩撥主力軍:北軍與南軍。

總的來說,南軍負責守護京師,北軍則在長安城外鎮守京畿。現在南軍大半由征東大將軍苻柳掌控,小半則由光祿大夫強平控制;而北軍則是由衛大將軍苻黃眉統領。

依漢制,軍隊中最高的頭銜不過四個,依次為:大將軍、驃騎將軍、車騎將軍、衛將軍。排名其下的就是前、後、左、右四個將軍了。

而本朝中,未授大將軍、驃騎將軍與車騎將軍三職。苻黃眉位居衛將軍,算是本朝軍銜最高的人了。

苻黃眉的生父是苻赫,也即先帝苻健的哥哥。當年老帥苻洪共有四子,分別為苻勇、苻赫、苻健與苻雄。當年老帥雌伏於石虎父子羽翼之下時,石虎因為忌憚苻姓氐人的實力,先後陰謀殺害了他的兩個大兒子苻勇與苻赫。先帝苻健卻因擅長與石氏父子相處,頗受賞識,才得以苟全性命。

長安城西北就是北軍的駐紮處。

這天陰雲密布,王猛騎著一匹駑馬,出城走了近十里,才到了距北營不遠處。他那匹馬毛色駁雜,看著都讓人好笑。他這時把馬停在一個較高的土丘上,從這裡可以見到整個北大營的概況。一望之下,但見營帳連綿近十里,規則整肅,帳舍儼然。

北軍號稱人馬十萬,實際算來,步兵估計五萬有餘,而騎兵共有八千騎。北大營共分五部,部下設曲,曲下有屯,每部設校尉一人,秩比二千石,另有司馬一人,秩千石。

王猛立馬土坡,居高視下,看那營帳建構。

只見遠遠的諸營環繞中,有一個青色的氈幕大帳佇立中間,裡面估計可以容納上百人,想來就是苻黃眉的幕府了。

王猛入長安已近三年,這不是他頭一次來此遙觀北營形勢。他素知苻黃眉是當朝第一名帥,治軍極嚴。只看他這連綿近十里的營帳,法度謹然,有條不紊,即可識其能為了。

這時一匹棗紅牡馬踩著踢踏的步子靠近他身邊。

王猛沒有回頭,就知是權翼來了。

他本與權翼相約在此會面。這權翼他已見過一次,知他是個直士。在未選定苻堅之前,他已詳盡地考量了苻堅相與結交的那些人:梁平老多謀善算、權翼樸直有度量、呂婆樓端謹能忍、薛贊精忠、強汪剛勇……可見苻堅是識人的,他這個集團雖小,卻經營得意氣相許,牢不可破。

卻聽權翼在他身後問道:「景略先生有何所見?」

王猛答道:「衛將軍治軍嚴謹,果然是本朝第一名帥。」

權翼從側面望著王猛,緩緩問道:「那景略先生為何阻攔東海王與其相約起事?以黃眉將軍之能,事有可圖,正可終結暴政。」

王猛淡淡道:「就算事有可圖,可事成之後,那時坐皇帝位子的會是誰?論閱歷、論朝中根基、論兵中實權,東海王只怕都去苻黃眉遠矣。」

權翼微笑道:「可若不參與起事,若黃眉將軍事成,卻讓東海王自處何地?」

王猛冷然答道:「誰說他會事成?」

權翼愣了愣,問道:「以景略先生看,此事必然不成?若不能成,東海王與苻黃眉將軍一向交厚,景略先生為何又阻攔東海王諫勸苻黃眉將軍,叫他權且再隱忍一些時候呢?」

王猛回頭看向權翼,淡淡道:「你我都是看好東海王的為人,期盼他有一天位尊九五、滌盪天下的吧?」

權翼點頭:「這個自然。」

只聽王猛道:「若是如此,有好些人,等東海王登基後是不便殺、不能殺也不忍殺的,殺了會寒人心、傷士氣、動國本。可這些人又不能留、不便留、不可留,你我該何以處之?不先借苻生之手殺了,還等他日後為患嗎?」

權翼聽了一時怔住。

接著,一股寒意從心底湧起。

卻聽王猛淡淡道:「八個顧命大臣算死絕了,可苻姓即未內亂,就不是東海王起事之機。該流的血,且讓它預先都流出來為好,該捅的膿瘡,也都要一一捅破。權兄,我只有一事相問:可知王昆吾現在苻黃眉幕府中擔任何職?」

權翼答道:「王昆吾?先生還認得他?他現在是幕府掾吏,也算黃眉將軍身邊的人了。不過眼前這事,他估計還不曾與聞。先生問他做何?」

王猛淡淡道:「我想借他一掌懸刀而已。」

苻黃眉的案上放著籌牌。

每個牌上都只寫了代號。

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牌子上的代號是指何人。

十二個雕著虎符圖案的牌子虛虛地圍做一圈,細看的話,可看出那是長安城大致的形狀。長安城共有十二道城門:東城牆中間為清明門,南北兩側為霸城門與宣平門;西城牆中間為直城門,南北兩側分別為章城門和雍門;南城牆中間為安門,東西兩側為覆盎門和西安門;北城牆中間為廚城門,東西兩側分別為洛門與橫門。

每個城門都設城門候一人,屬下有兵五百許,負責守衛。

這是外城。外城與內城之間又有苻柳手下的南軍鎮守,還有光祿大夫強平手下的兵士看護。而最內的宮城裡,更有期門軍與羽林軍護衛。

期門軍是苻生手下的死士,苻生未即位前,就曾隨他征戰,目前人數三千許。人雖不多,卻個個戰功赫赫。而羽林軍除了世家子弟外,就多是軍中孤兒,他們多半也都忠於皇上,難奪其志的。

除了這些,城裡城外,還有八校尉所統之兵。八校尉分別為:城門校尉,中壘校尉,屯騎校尉,步兵校尉,長水校尉,越騎校尉,胡騎校尉與虎賁校尉。八校尉名義上歸北軍管轄,其實兵、糧俱不受苻黃眉節制。

粗粗算下來,長安城內外,集聚了十餘萬人馬,且各種勢力犬牙交錯,互相制衡。

苻黃眉面前案上的幾十枚籌牌擺放得看似散落,其實內含深義。每張籌牌都放在它該放的位置,而此刻,他就是要找出一條可以盡量兵不血刃就能直通大內的通道來。

而找這條通道,關鍵的當然不是路,而是——人。

苻黃眉輕輕地翻轉了兩面籌牌。

——長水校尉兵在馮翊,步兵校尉兵在扶風,且兩人處事中立,可暫且置之不理。

他的眼在算籌上掃著,腦中過著一個個名字。這些名字所代表的往往不僅是一個人,還代表了他身後的家族、好友,這本已複雜,還要加上此人的秉性、脾氣、可信度……就更變成一套非常複雜的計算,可大計的安危,卻全基於此。

苻黃眉一時抬起頭來,向東南望去。

那裡,就是長安。

苻黃眉平時不入長安,可長安城,他了解得只怕比誰都多。作為老帥苻洪一門的子孫,當年,他是帶著兵從枋頭直打到長安的。當年,他與堂弟苻菁齊名。祖父苻洪生前曾道:「這是我家青黃。」長安城現在主要的居民,無論漢人、氐人、羌人還是羯人,大半都還是當年從枋頭遷來的那批。苻黃眉很少遠望,偶然望向長安時,長安城在他眼裡會洗盡磚瓦,剩下的是一根一根密集的線和它們連成的網。

他手頭這時擺弄著自己的虎符。

虎符是什麼——不過就是軍權。而權力又是什麼?苻黃眉望著長安,冷冷地想,權力就是一個人對其他人的影響力,是一個人對一群人的指使能力與統轄能力。其實長安城中沒有孤獨的人,每個人的身上都牽著線,每根線上都牽著別的人,所有的線都會彙集在一起,組成一張大網。而所有事務,只有熟悉這張網上所有絲線的人,才知道該如何從一點抵達到另一點,如何撥動一根線,就令全網皆動,這才是真正的權。手中的虎符,不過是一個玩具罷了。

他輕視地看了眼手中的虎符,就像輕視地看了眼他的堂弟,那個如今高居皇位的人——他何德何能?他從來不曾了解過這張網,當年祖父是如何一根線一根線結下來的,也不了解它是以什麼紋樣織就,才可以保證它在這風雨飄搖的亂世里可以挺得更持久,可卻是他,得繼大統!

他當年支持苻生,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反對苻菁。

苻氏一門中,要數苻菁最自許才調,視他人如草莽。苻菁若在,今日之北大營,斷不會控制在自己的手裡。可在自己鼎力扶持之下才上位的那個獨眼小兒,得繼大統後,就真的以為自己天才卓著?其實不過邀天之倖。

可做皇帝也要有做皇帝的規矩,其中第一緊要的就是:他不能毀了他自己與他人都需依持的這張網。而今日之苻生,就已犯此大忌。

——殺雷弱兒,羌族數萬人已經離叛;再殺王墮,漢民不安;而此後又殺了太師魚遵,連羯族人只怕都要反了。這一張祖父辛苦織就的網,到了叔父苻健手裡好容易拼湊起來的大秦國,就快被這獨眼小子冒冒失失地撞出大洞,無法抵擋風雨了。

這些洞如再不補,就已來不及。

此時他若要殺苻生,該是正當其時。

正這麼想著,忽見權翼走了進來。

苻黃眉一抬頭,望向權翼。

權翼歸順後,曾在他幕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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