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伉儷 第三節

掖庭宮裡的雲板連敲了數聲。

洛娥在案前抬起頭來。她下意識地向西一望。西邊窗外,是這增成舍的椒牆。因為塗的椒泥質地不太好,又被雨水沖了,成了淡淡的紅色。

增成舍位處掖庭宮內。

掖庭宮共分八區,是婕妤位份以下的宮女們居住的地方。

她之所以向西望,是因為她知道,在這重重宮牆外面、長安城西北角的東市口,這當口兒,正是太師魚遵和他的七子十孫滿門抄斬的時刻。

當然要死的並不止魚太師直系這十幾個人,她聽說,定罪的共有近六十餘口。今兒的東市,怕又要被血洗了。

她從淡紅色的椒牆上收回眼來。

低下頭,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圖上。

太后要她描出整個宮城的小樣以備平時查看。這功夫很細。整個長安城,差不多有七成的地方都是宮城。在漢時,未央、長樂、建章、甘泉……諸宮幾乎佔滿了整個長安。留給大臣們使用的地方都少,更別提平民百姓了。

現今皇上住的這地兒就是在漢未央宮的原址上修復而成的,而太后住的地方靠東,是漢長樂宮的舊址。其餘如甘泉、建章諸宮以當今的人力物力那是無法重修的了。

大秦的宮城是在前趙的宮城基礎上翻修的。而前趙的宮城則依漢代舊址興建。晉破以後,前趙皇帝劉曜曾重修過長安城。這前趙皇帝雖也姓劉,卻是冒用的漢姓,他本來是匈奴人。而諸如匈奴、羯、氐、羌等異族,大多是在漢朝時歸順過來,移居關中的。他們聽著古老傳說長大,對那個強大的漢朝始終保持著恆久的興緻,連當今太后也不外如是。

洛娥知道,太后之所以寵幸自己,多半是為了自己知書識禮,可以給她講述一些漢宮中遙遠的故事。

恰好目前這東西兩宮,都是她父親作為大匠時為先帝修復的。很多地方還都依著太后的意思沿襲漢代舊名,如蒼池、漸台、承明殿、鳳凰殿、白虎殿與金華殿,還有石渠閣,甚至連自己現住的這增成舍都是沿用的舊名。

這都是些多麼美麗的名字——洛娥再一次從圖上抬起有些倦乏的雙眼。光聽這名字,似乎就像一顆顆散落的珠玉,各秉華彩——她記得自己跟太后說起,在漢代全盛時,宮中光采女就達數千人,每日衣食耗費就得數百金,還有飛燕合德之類的傳說,她記得太后那大多時顯得木然的眼裡陡然煥發出的神采。

——一個女人能擁有一整個後宮的機會有多少?

洛娥倒也明白太后聽到這些故事時眼中那偶然點燃的熱望。

珠簾一動,服侍她的小宮女彩兒蹭了進來,她手裡端著食案,上面碗盞都蓋著,看來東西一點兒沒動。

洛娥停下筆,問:「她依舊什麼都不吃?」

彩兒點點頭。

洛娥想了想,放下筆,直了直腰身走了出去。

她這是去看小鳩兒。

從前天起,這小丫頭就變得神神怪怪,面色陰晴不定,突然就病了起來,什麼都不想吃。

洛娥一直沒說什麼,她背地裡想了想就猜出因果了:前兒正是小鳩兒當值,聽說那晚皇上大醉……接著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這時她走進偏屋,見小鳩兒正在榻上呆坐著,一張小臉兒上金黃變成了土黃,兩隻眉毛糾在了一起,眼神兒有點兒獃獃的。

洛娥上前,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眉毛。

卻聽小鳩兒問道:「姐姐,有件事你一定要告訴我,聽說皇上以前的嬪妃,好多是因為不小心惹惱了他,就被人扛到渭水河,沉進水裡,全身上下只裹了一條毯子……這些,都是真的嗎?」

洛娥搖搖頭,這事兒說來話長,如今謠琢滿長安,雖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可裡面的複雜諒小鳩兒一時也理不清。

她明白困擾小鳩兒的是什麼,想了想,索性單刀直入地問道:「你,可是親近過皇上了嗎?」

小鳩兒眼一紅,眼淚噼里啪啦地就滾了下來,半晌抽噎道:「不是我,是他……用強的。」

洛娥嘆了口氣,皇上好酒,於女色倒一向不太在意,不知這事兒為何就攤上小鳩兒了。

她輕聲問:「你之所以愁苦,就是為這個嗎?」

小鳩兒忍不住把臉埋進她袖子里,輕輕抽泣著,兩肩一聳一聳,頭上的辮子因為整日都沒有梳洗,那些短髮扎了出來,更像只燎了毛的小貓兒。

只聽她低聲道:「我怕他會殺了我。」

洛娥輕輕拍著她的背:「為什麼要殺你?總之是皇上喜歡你,才會親近你。再說,你進宮時,不是一直說,最仰慕皇上的嗎?」

小鳩兒哭得已泣不成聲,抽抽噎噎道:「可是那天,他強為的時候,我跟他說,他卻不聽……我月事來了……我真的說了。直到後來,他停下來,才發覺滿床的血,然後,你是沒看見他的臉色。那臉色,我真說不出來,從來沒見過他有這樣的神情。然後,一言不發他就走了。那晚他最後睡的是承明殿。我真怕他為了這個,會殺了我。不是都說女人月事那血是不潔的么?」

洛娥怔了怔,一時說不出話來。

彩兒卻忽然趕了進來,沖洛娥道:「姐姐,太后傳你,叫你立時就去!」

洛娥站起身,又不放心,回過頭沖小鳩兒道:「別怕,還有我在呢。你知道,哪怕皇上誰都不信,在他面前,我還是能說上那麼一句半句話的……」

她抬眼看向彩兒,吩咐道:「你去跟來人說,我這就來。」

彩兒明白她眼神之意,是要自己迴避,立時出去了。

洛娥繼續對小鳩兒說:「只是這事兒,你要裝作什麼都沒發生。要是……太后那邊打發人來問,你就什麼都別答,一定要先告訴我知道。這個你可切記切記。如果皇上還找你,有了第二次,那以後,除了我叫人端給你的東西,不管是誰拿來的,千萬都別吃,你可記住了?」

小鳩兒連連點頭。

見她點頭,洛娥就急急地去了——太后傳喚,她可是一丁點兒也不敢耽擱的。

已經過了午時,菖蒲宮裡,苻生依舊在酣睡。

服侍的小內監當然不敢喊他起來——昨晚,皇上在北宮門首的值房裡和期門軍的兩個虎賁僕射,連同十餘名士卒喝了一晚上的酒。

虎賁僕射不過是六百石的小官,更別提那些士卒了,跟他們喝酒別說於禮不合,照說那地兒皇上都不該去。

不過苻生很喜歡去那兒喝酒。

他身邊的人自然也不敢勸諫。

護衛皇宮內城的主要有兩支軍隊,一支是期門軍,一支是羽林軍。帶領期門軍的是虎賁中郎將姜豐,而苻融現領著羽林中郎將之職。

兩軍之中,期門軍算是重中之重。

羽林軍多選宗室年少子弟,以及陣亡將士的孤兒入職,平時隨駕護送,卻不執兵器,不過借他們的英姿以壯聲勢。而期門軍卻是執兵護衛皇帝的主力。

現今的期門軍,都是當年跟隨苻生力戰過的袍澤。皇上只有跟他們在一起,才真能做到赤身跣足的毫無顧忌。

如果不是碰到極鬱悶的時候,苻生也不會去值房喝酒。值房是衛兵們歇宿的地方。宮城雖闊大,那值房卻從來狹小,十數人擠在一間小房是常有的事,更別提裡面的氣味。

在這地方喝酒,旁人雖不敢說皇上,給太后知道了,卻還是要責怪的。這世上若還有誰能讓苻生稍微顧忌,也只剩下太后了。

苻生每在值房中與期門軍喝酒,最開心的事莫過於等酒酣耳熱時,看誰先說出第一句髒話。他現在貴為天子,就是當日的袍澤,敢在他面前吐髒字的也沒有了。若沒有酒蓋著,他就回不到他無數次緬懷的過去。而酒酣後,他口裡吐出的話,常常會讓跟隨的小內侍都嚇得魂不附體,就像昨兒個,皇上酒後吐真言,竟把先帝臨終前跟他囑咐的話都說了出來。當時,虎賁中郎將遣使回報,說魚遵一門老少俱已收捕,七子十孫,一個不少。

苻生聽了回報,臉上表情忽變得陰晴不定。

值房裡只點了盞油燈,那燈也光焰不定。

只聽得苻生忽啞聲笑道:「最後一個了。」

說著,他望向身邊的兵士,笑問:「你們可還記得當年先帝駕崩,給我留下的顧命大臣一共有幾個?」

旁人都不敢說話,把眼望向虎賁僕射周顧。

周顧當年是苻生的親兵,與桓溫戰時,為救苻生還受了傷,臉上現還留著好大的箭瘡。只有他還敢跟苻生言笑。

見無人做答,周顧只有挺身答道:「是八個吧?」

苻生臉色冷峻:「數來聽聽。」

周顧無奈,只能一個個數道:「好像有:太師魚遵、丞相雷弱兒、太傅毛貴、司空王墮、尚書令梁愣、尚書左僕射梁安、尚書右僕射段純、尚書令辛牢。」

苻生看著手裡的酒:「可還記得他們都是怎麼死的?」

他一句話問完,只見燈焰似乎都被壓得一縮——沒錯,鎮壓了這最後的魚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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