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伉儷 第二節

「皇上跟安樂王喝了一晚上的酒?」

——聽著長祥那慢吞吞的稟報,董榮的臉就慢慢地黑了下來。

長祥是位太監,生得身高體壯。他本是皇上身邊的人,董榮對他卻並不客氣——因為這長祥也姓董,且還是他的遠房侄子。

這長祥是成年凈的身。苻生繼位後,因為書讀得少,文字荒疏,急需一些識文斷字的內官。董榮稍得寵幸,就把這個遠房堂侄薦入宮中了。那時長祥正窮極無聊,無以為生,亂世中尋到這麼個著落,有口飯吃就好,倒也不用下多大決心。

因為長祥是成年凈的身,骨架子長得頗有男人氣概。皇上一向不喜歡內官,看他倒不覺得彆扭,由此頗得榮寵,現在內廷已混成了一個常侍。

這對叔侄見面的情形倒頗為有趣。長祥在皇上面前,哪怕就是在別的太監面前,說話時多半都粗著喉嚨;可面見太后,與見自己這個叔叔時,反倒喜歡特意地逼尖了喉嚨說話。

董榮何等精明,自然明白他的那點兒小心思,卻從來不點破。

這時他只問:「昨晚都有些什麼事?」

「挺多的,一是建節將軍鄧羌上書彈劾東海王,列舉了很多罪狀,什麼剛愎自用、強搶民婦之類——這摺子沒經過咱們,是直接通過梁平老遞上去的。皇上聽了倒沒動怒,反下令提升鄧羌統領雍州之兵;二是安樂王應召去見皇上,說東海王在龍首原打獵時被熊傷了,起因是跟苻黃眉將軍賭博起了爭執,一怒之下就去龍首原打獵,沒想腿短跑不過熊,就被熊給傷了。安樂王給皇上描述得繪聲繪色,皇上聽了還哈哈大笑,極為開心,後來就留安樂王喝了一晚上的酒,安樂王還給皇上唱了首曲子。」

「後來呢?」

「後來,皇上特別開恩,挑了兩個最漂亮的舞伎賞給了安樂王的小廝小盒子。」

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的聲音里已明顯露出了忌恨之味。

董榮瞟了他一眼,心裡就有些瞧不起這侄子——這麼大個人,白長得這麼高壯,卻去忌恨別人的一個最下等的小廝——沒用的人只會為自己沒得到的沒完沒了的怨恨,卻不知道怎麼想辦法去報復。

他淡淡說了句:「賞舞伎這事兒,太后知道了嗎?」

長祥愣了愣,臉上就露出點兒恍然大悟的神情。

——事情既牽扯到安樂王,董榮也有些難以措手,只有借強太后之力才可以稍微壓制下苻融了。

他想著侄子適才稟報的話,越想越怒,忽一拍腿,恨聲道:「我不信苻堅能有這腦子!可笑我本還以為手裡現提著兩顆人頭,想斬哪個就斬哪個,沒承想,有一顆竟然就這麼給他悄悄地溜了!」

說著,他連聲冷笑:「那小氐如何能想出這一招!裝著要鄧羌上書彈劾自己,扮出與鄧羌不和的架勢,這我相信苻堅和他的心腹呂婆樓想得到;裝得跟苻黃眉鬧翻,彼此不待見,好就此撇清,這我料他們也想得到;可裝著打獵受傷,在皇上眼中把自己弄成個滑稽可笑之人,變成個不值一提的小丑,這個,苻堅與呂婆樓兩個絕對想不到——他們背後必有高人,且這人還必是個漢人,那些老氐老羌們可想不出這個!」

他望向長祥,問道:「長祥,你說,這人會是誰?」

長祥見問到他,一時全沒主意。

他答不上來,索性不答,只在旁邊勸道:「叔父又何必動怒?您老本來也意不在苻堅,首先要扳倒的不是魚太師嗎?苻堅逃且就給他逃這麼一次。一首童謠,終究殺不了兩撥人的。只要魚老頭兒死了,加上前面的王墮,還有毛貴,一個太師,一個太傅,還有一個司空,三公之位也騰得夠寬敞了,您老接下來還不照樣晉爵開府?」

董榮冷冷道:「看來你還沒明白。我要扳倒魚遵那老滑頭是真,可就勢也要嚇嚇姓苻的小子。他若嚇老實了,自然沒話說。可他看來不止沒嚇著,還使計先逃了,那以後,這堅頭小子必不服我。咱們去了一個老滑頭,卻多了一個小刺頭。他手裡又多少有些兵權,在軍中又多有交好,還有好哥哥好弟弟、清河王苻法與安樂王苻融,嘿嘿!以後只怕這小刺頭可比老滑頭還要麻煩得多了。」

說完,他閉目沉思,良久才慢悠悠問道:「軍戶中的那些漢人,原來多半歸在苻雄麾下。如今做老子的死了,現在該都併入苻堅麾下了吧?」

——所謂軍戶,與民戶不同,是累代從軍的賤民,這也是大秦跟隨晉制的地方。

長祥連連點頭。

只聽董榮道:「那咱們該去訪訪,那些軍戶該就聚居在霸城門外。那些漢人小孩只怕也多有會唱這首兒歌的吧?過兩日皇上要出城祭祀,要是在路上親耳聽到有這麼個漢人小孩子張口唱這首歌兒,且還是苻堅麾下軍戶人家的孩子,那時感受可能又大有不同了。」

長祥愣了愣,問道:「叔父,這麼說,咱們竟先不動魚太師了?」

董榮搖了搖頭:「我也還不確定。只是覺得,這次要這麼就給苻堅逃了,我心裡就會不安。何況,魚太師府里的長史前天還來過,露了口風,想給太師的第七子,那個叫魚歡的,向韶華提親。他該也是風聞那首童謠後預先跟咱們服了個軟。說起來,這親事也未嘗不算妥當。說到底,咱們的敵人,怕不是那些外姓,而是皇上同宗的那些王。」

正說著,卻見有小廝來報:「大人,清河王來了,說想面見大人,有要事相談。」

董榮立時眼睛一亮。

長祥喃喃道:「他來做什麼?」

董榮卻難掩臉上興奮之色——他們苻家幾兄弟,東海王說是被熊傷了,安樂王陪著皇上喝酒唱曲兒,如今這老大清河王又來自己這兒「貴腳踏賤地」,卻要看看他演一出什麼戲。

在董榮的心中,是要不斷給自己的人生開闢出新戲台的。他最恨的就是:眼看著檯子搭好了,架勢已做足,卻沒對手……如今清河王既來,無論如何,他心裡已先有了些滿足感。

清河王苻法生得容貌清朗,意態雍容。

他是已故的東海王苻雄的庶長子,苻堅與苻融的長兄。苻雄一脈的五個兒子中,要數這個庶出的老大最有雍華之氣,在當今朝廷中也最負盛名。

如今滿朝文武,與苻法交遊者多達十之八九,無論氐人、羌人,還是羯人、漢人,都能與他相處融洽。不過他一向與董榮少有來往,此事未嘗不是董榮心中的恨事。

董榮每次看到苻法,都感到有些奇怪,忍不住想起他爹苻雄。苻雄生得奇醜無比,頭大腿短,當年任龍驤將軍時,還曾被人嘲笑為「大頭龍驤」。如今苻雄亡故已有數年,看到他這庶長子的形容態度,有誰會想起他父親生前那醜陋的模樣?而苻法這身雍華氣味,倒真的讓人只會想起苻雄作為開國功臣,曾擔任過的一系列顯赫職務:都督中外諸軍事、丞相、領車騎大將軍、雍州牧等等耀眼的職銜了。

苻法一上來就笑眯眯的,開口就直奔主題:「董尚書,我今兒來不為別的。只為太夫人聽聞尚書有女名韶華,在整個長安城中,可謂閨儀無雙、容華出眾,命我專門前來為我家三弟博休提親的。」

董榮愣了愣。

他女兒韶華年已及笄,確是到了出閣的時候了,只為他現在雖然顯貴,出身卻寒微,一直難覓佳婿。沒想這兩日,先是魚太師遣府中長史來暗示想給自己的第七子魚歡求親,今日,苻法也直接找上門來了——且還是為苻融求親!

想起安樂王的容貌氣度,以及他所受的皇上的寵幸,哪怕適才董榮還與自己的遠房侄子籌謀著如何借童謠陷害東海王之計,這時也不由地心情微亂。

——能結親苻融,那在朝中也算得上磐石之基了吧?

西市裡有條巷子名叫略陽巷,巷內有個小院兒,土牆板壁,雖然樸陋了些,建築卻全依氐人的老法兒樣式,一應食具、器物,都是老氐人用過的東西,木杯木盞的,讓人見了頗為感懷。

現今的東、西兩市雖依舊坐落在漢長安城的舊地,卻破舊殘毀,只剩下寥寥的數十家商戶。

略陽巷裡這個土院子是家食肆,院兒中的板屋開間不大,門口兒掛了塊氐人特產的殊縷布做成的彩條帘子。屋子四壁的木板已被熏得發黑,襯得那彩條帘子越發鮮亮。

苻融掀簾走進去時,就見魚歡已在桌邊坐著了。

這屋裡並不講究,桌案油膩膩的。那案就放在榻上,魚歡正跽坐在桌案後面。案上放的有些胡餅、環餅、乳餅之類的吃食。

魚歡生得白皙,高鼻深目,算得上羯人中最好的長相,相較苻融更顯得文質彬彬。

他背著門坐著,苻融走到他背後他都沒發覺。

苻融笑著往魚歡肩胛骨捅了下,才見魚歡回過臉來。

他年紀與苻融相仿,是魚太師的幼子,兩人家門又相近,自幼玩到大的,一向交情極好。

苻融見魚歡一臉愀然不樂之色,不由略覺奇怪——這家食肆本是他祖父苻洪當年的老奴姜老頭兒開的,祖父故世後,因為這姜老頭服侍日久,被開恩放了出來,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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