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伉儷 第一節

戍樓上的更鼓聲悶沉沉的,已經敲過二更了。

街上早沒了行人,宮門關了,城門更是早關了。沒有風,雪下得綿綿泊泊。苻融喝了點兒酒,覺得體內被一根根細細的小火舌舔著,舔得他曖意融融。

他在一天大雪中騎馬出宮,一道道宮門為他咿呀地打開,從最內的膽城到最外面的外廓城。這開門的動作彷彿昭示著這個十七歲少年在長安城中的地位:除了太后的永寧宮,長安城中,怕很少有人會對他緊閉大門。可能正是為了這個,他才會成為這世上最孤獨的那個人的朋友。

那個人適才還跟他說:「你有的,我都沒有。」

……他跟皇上適才回到殿中,繼續喝酒。

皇上觸碰了他自己一生中最大的隱痛後,反倒變得非常開心。苻融本來不太喝酒的,可那晚,他知道自己贏了,他已救回了二哥那危如累卵的性命,心裡也就添了分安然。這晚他跟皇上兄弟兩人推杯換盞,口裡講的都是些小時候的故事,倒喝得快活起來。

苻融一邊喝酒一邊還在想,若是皇上總如今晚這樣,該有多好。

一回眼,他眼角卻掃到了一個人。

他的一個小隨侍悄悄地進了殿——這裡是宮城,外官得入已是莫大寵幸,跟班的照說絕對不可能進來。似苻融深得皇上寵信,時常受命留在宮城戍衛,經常數日不得回家。苻融又極孝順母親,一天不給母親請安就覺得難過,皇上倒是體諒他,特許他的隨侍小盒子可以隨時入宮,以備他跟家人聯絡。

只是當今太后生性嚴苛,曾放出話來,說皇上破例也可,但須得把這小孩子凈身,好維護宮闈清肅。

苻融於心不忍,皇上照顧他情緒,竟橫攔下這道懿旨,沒難為那孩子。

那小盒子也是個極伶俐的,雖跟宮中上下混得極熟,但多一句的話不說,多一步的路不走,怕給他家王爺惹麻煩。

此時殿內飲宴正酣,小盒子悄悄地掩進來,抓了個皇上看舞,沒留意的空兒,湊到苻融身邊,趴在案角,附耳低稟。

沒想皇上一回頭,他沒躲利索,還是給看到了。

皇上今日倒是有興,竟肯跟這小廝搭話,笑了聲:「咦!怎麼會有個小孩子跑進這裡?那嘴唇上面,毛茸茸的,可是新長的鬍子!你是哪家的?所來為何?可是要自薦進宮凈身做太監嗎?」

小盒子嚇得連忙跪下,叩著頭,回稟皇上道:「小人就是進來給我們王爺送東西的,求陛下千萬別責罰小人。小人出身雖低,可也是三代單傳。小人從小就發願,長大了要給咱們大秦國添丁進口,養下十七八個小子,好為國出力的。」

他口齒伶俐,仗著他家王爺的體面,本來就不十分怕,幾句話說得甚是順溜。

皇上倒是最煩別人怕他,見到這等敢笑嘻嘻跟他當平常人般瞎扯的反倒喜歡,笑罵道:「生十七八個,你養得起嗎?說,你給小安樂送了什麼來,拿給我看看,就饒了你。」

小盒子回眼看他家王爺。

苻融只能沖他點點頭。

那小盒子膝行上前,雙手卻捧了個帕子。這帕子十分精緻,上面打了結,想來裡面包了東西。

小盒子打開帕子,只見晶瑩瑩的,露出一朵冰雕的花來。

——那冰雕的是一朵海棠,花瓣繁複,說得上巧手匠心。

這屋裡熱,瓣上只見盈盈欲滴,帕子里還包了雪,想是怕那冰花化了。

苻生見了一愣:「誰送的?」

小盒子苦著臉回頭看他家王爺。

皇上哼了一聲:「看來你眼睛裡只有小安樂,沒有我啊。」

小盒子就回道:「小人不敢,只是王爺吩咐,打死也不能說的。」

皇上假作暴躁:「有什麼不能說?就算你家王爺謀反,還有我這當皇上的護著呢,你怕什麼!」

他這話說得無頭無腦,卻足見他對苻融的寵愛。說完卻看見小盒子臉上賊忒兮兮地笑,苻生腦子一轉:「除非,是個女人!」

說時,他把獨眼向苻融望去。

只見苻融臉上一紅。

那小盒子一臉促狹,小眼睛裡閃著光,口裡卻只道:「小人更不敢說了。」

苻生見他口中雖說不敢說,臉上神情卻在給自己湊趣,幫自己打趣他家王爺,一時哈哈大笑。

那小盒子回頭看他家王爺道:「殿下,我可真什麼都沒說啊!」

苻融啐了他一口。

卻見皇上饒有興緻:「怎麼?原來小安樂在外面還有女人!這長安城竟有他看得上的女人?我都賞過他好多個了,按說長得也都不差,可聽說他領回去後要麼送給他母親當婢女,要麼就不知擱哪兒了,碰都不碰。快給我說,那女子長得美不美?」

小盒子緩緩搖頭。

皇上一愣。

卻聽小盒子低聲道:「她怎麼能說『美』?這一個『美』字哪說得盡她?」這話,他像模仿著他家王爺的口氣。

苻融喝了聲:「少滿嘴胡唚!」

他恨不得上前踢這小跟班兒的幾腳。

皇上卻已沖苻融笑道:「小安樂,果然我說的不錯,你有的,我真都沒有。」

說著,他轉向小盒子:「那送的人留下了什麼話?」

小盒子嘎巴了下嘴,心虛地看了他主人一眼,慢悠悠道:「其實只一句,說:花凋一夜——你問他,可知道冰是燙的嗎?」

苻融一時臊得滿臉通紅。

苻生倒是開懷大笑:「小安樂,怪道你總不肯娶親!今兒,我是不是該叫你陪我通宵暢飲才好?或是,我隨了你一起去?」

苻融雙頰飛紅,只能尷尬地笑。

只聽皇上道:「還磨嘰什麼,走啊!別等得真他媽花凋一夜了。你放心去。你這麼偷偷摸摸的,估計拐的不定是誰家的嬌妻愛女,估摸是有來頭的。但你放心,隨她家門來頭有多大,敢吭一句,我幫你滅他滿門。」

苻融只能躬身一禮,先告退了。

小盒子隨著他,才走到殿門口兒,卻聽皇上在後面叫了句:「盒子……」

小盒子忙站住身。

卻聽皇上在後面吩咐道:「你不是說要生十七八個小子嗎?那得抓緊,我今兒就挑這兩個舞伎賞給你,明年要還沒生出孩子,可真要抓進宮來凈身的!」

一道道宮門在苻融身後閉上,也就有一道道宮門在苻生身外鎖起。他方才還笑鬧如常,少有過的開心,這時臉上忽愀然不樂。

旁邊的小內監們見到他這等神色,立時小心翼翼,鴉雀無聲地侍候著。

——小安樂走了,剛才還笑語喧喧的大殿忽然似寒涼了起來。

女人……苻生腦子裡閃過這兩個字,從上一年梁皇后被他親自下旨賜死後,他的中宮缺位,久已沒有女人了。

他抓起杯子來喝酒,送到嘴邊,才發覺是空的。他隨手把那金爵往地上一摔,旁邊的小內監連忙換了個杯子給他斟酒。難得皇上這一回沒有發作。他握杯的手送到唇邊,卻一時忘了飲,他那隻獨眼一時掃過殿中還在五心不定地跳著舞的舞伎,還有兩邊侍奉的宮娥,一時只覺得厭煩,擺擺手讓她們退下。

可所有人都被他趕退後,這大殿,又讓他感到說不出的空。

真正可以陪他的,也只有酒了。

苻生連飲數爵,不覺間已酩酊大醉。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身邊小內侍來扶,被他一把推了個跟頭。

沒有人再敢造次上前,隨侍的內監只能滿心忐忑地跟他出殿,見皇上卻是向自己的寢宮走去。外面都是雪,候著的常侍早拿了傘蓋木屐在外面等著,才待靠前就被皇上一腳踹開。苻生一個人踉踉蹌蹌地在雪地里走著,突然腳下一滑,摔了一跤。跟隨的還在猶豫著要不要杖著膽子上前扶時,他自己一個人又站起來了。

他身後本來還一大堆人跟著,被他不耐煩地搖了搖手,就都站住了。只隨身服侍的兩個小內監滿懷忐忑地綴在後邊。

他這是要回菖蒲宮。

身邊的宮室本是前趙皇帝重修後留下的——前趙國祚也短,當時也沒修好。他父親入主長安後,這宮殿又重新開始修,可依舊沒有修好。及至苻生即位,他沒耐性修這房子,兼之洛娥的父親洛班去世,將作監沒人,整個宮室的修繕工作就停了下來。

苻生沒有走平時熟悉的路,而是向西繞去。

這是塊平時皇上足跡少至的地兒,四周的宮牆殿宇猶未補足,但見白雪堆積的牆邊,部分牆頭還有火燒的痕迹。那痕迹記錄著這時代的混亂。一路走來,兩邊的玉殿瓊閣竟時不時地有坍毀的。苻生一邊看著一邊搖頭,整個世界荒唐得令人想笑:他就是這麼個皇帝,住在才修補不過一半的宮城裡。

可不知怎麼,他倒像更愛這調調兒,這殘破似乎正堪配他的獨眼——看到這些,讓他反覺得安然。

某些時候,他怕是期待整個世界都荒涼如此的。

走了好一刻,他才走進菖蒲宮。

過了迎門雙闕,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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