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苻生 第二節

「你敢不敢當這個皇帝?」

陋室中,王猛對著虛空發問。

這是一個枯索的小院兒,偏居在北城外的偏街陋巷。院兒里的正房早年間被戰火燒毀了,只剩下兩間歪斜的耳房。耳房朝西的窗開著,窗外的空氣凍得像大而脆的琉璃,稍一攪和怕就會發出凍裂的聲響。

這是關中的冬天,這冬天滿含著一種王氣的肅殺。如果沒有這麼寒冷的冬,漢人的祖先們也就不需要修倉廩、務河工、建祖祠、聚村邑,不需要國,更無所謂君了。

窗下人穿著件葛袍,科頭 而坐。

他眼睛盯在空白的牆上,腦子裡在過著一個個名字——這兩年多來,王猛隱居長安,枯坐斗室,最常做的事就是在腦子裡過著一個個名字。他在篩選著下一任「人主」,一位可以期待的明主。

朱彤說得沒錯,他是急了——王猛是太寧三年生人,今年三十有二。而環顧近世,他所欽佩的人:如并州刺史劉琨是四十七歲死,車騎將軍祖逖是五十五歲死,而本朝的先帝苻健,不過三十八歲就死了……他確實沒有多少時間可以靜坐於此,吮毫搦管,如姜尚待文王般靜候到八十歲。

他是一聽說先帝苻健選擇苻生繼位,就立時潛入長安的。

如今他僻居長安已有兩年多時間——對於他這樣的一介寒士,只有在一個王朝草創或一個王朝崩毀時才有機會。苻生性情暴躁,勇猛酷烈,可為奪軍之將,卻並不適合皇帝大位。他即登基,長安城中必然有機可乘,因為這裡必將潛藏著憤怒。這憤怒一半來自那些重臣大將們的不服,一半也將來自——苻生那天生的殘缺已種下了他心中的憤怒之苗。只要他繼位,這憤怒,終究會燒得天下鼎沸。

而自己,只需要適時地引導那憤怒而已。

他沒看錯,如今機會來了。

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沒有機會,因為他無兵、無權、無糧、無錢,只有朱彤一眼看破了他——沒錯,他可以掌握的還有謠言。

師傅當年跟他說過的一段話至今他都還記得:天下生民,賢愚不肖者各異,可大多時聰明人又能比旁人聰明多少?不過是聰明人會給別人犯傻的機會而已。一旦有人犯傻,彼此的智力差距那時就拉大了。

而讓人犯傻,無非就是讓人陷入情緒。普天下之人,為情緒所控者十之八九,為利益所控者又填滿了剩下的十之一二。情緒可以控人,利慾也可以控人,王猛一直相信,所謂政治,是建立在人的弱點之上的。

三天前,當他把自己寫的那首童謠交給小侏儒雷怯兒時,雷怯兒抬頭看了他一眼,尖聲問道:「為什麼會選苻堅?」

「三條理由。」王猛淡淡地答道。

「其一,他姓苻。」

——沒錯,他選擇的人主必須姓苻,不如此無法承接老帥苻洪、先帝苻健手裡留下來的偌大基業,不如此無以服眾。更何況,東海王苻堅的生母是苟太夫人,妻子為苟氏,俱出自氐人中有影響的望族苟姓。而且苻堅共有五兄弟,長兄清河王苻法、弱弟安樂王苻融全都負有盛名,可以為他之翼助。

「其二,他年輕。」

——年輕才能破格,才有衝勁兒,也……才好塑造。且苻堅實在太過年輕,立於當朝之中,雖襲爵東海王,官任龍驤將軍,還不至於太被看重。無論何時,大熱不免倒灶,燒冷灶才有機會。

「第三,他好學,幼時即曾苦求祖父為他延師,學習過漢人的典籍。」

也許這條在王猛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

他自己是漢人,三年多前,偏居江南的晉國大司馬桓溫曾經北伐至潼關,王猛曾布衣前去與他相見。桓溫在當世漢人中也算是一代人傑了,滅成漢,攝朝廷,威名遠播。王猛與其相見,一邊捫虱,一邊與之長談。可這番長談卻令王猛失望:在那些漢人心裡,原來猶以五胡為敵。而永嘉之亂後,匈奴、鮮卑、羯、氐、羌諸族俱已雄起,其中頗有些貴族還熟讀漢人經史,還想像以前一樣,以戎狄待之,滅之而統天下,不過是漢人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他需要的明主不能這樣狹隘,他要他:胸藏大器,能包能容,能混同漢人與五胡於一爐以治之,是個不存成見的人,而這,才是這天下唯一的機會。

所以桓溫臨退兵前,雖對他青目有加,以高官厚祿召他隨行,他卻未曾隨之而去——良禽擇木,他要輔佐的可不僅是一代梟雄而已。

雷怯兒問他:「可你即矚目於苻堅這小子,為何還要放這首歌謠出去,把他架在這猛火上烤呢?」

「我要試試重壓之下,會不會激出他問鼎天下的雄心。畢竟他現襲東海王、官居龍驤將軍,過得太舒服了。我雖看好他,卻怎知他是否胸有大志?有些人,根底固好,畢竟坐享父輩之成,不逼逼他是試不出他的雄心的。」

雷怯兒冷冷道:「可你這藥引子也太猛了點兒吧。要是這一試,把他試死了呢?」

王猛哈哈大笑:「要是連這他都熬不過去,那就是他的笨了,死不足惜!我正好免得浪費時間,好去尋找下一個。」

雷怯兒雙眼盯著自己,那張又孩兒氣又老成的臉上忽綻出一笑,笑眯眯沖自己道:「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嗎——自曹孟德之後,怕再沒人像你這樣又卑鄙、又坦誠且還胸懷大志不以小節來苛責自己的人了,這世道,從來都是你這樣人的。」

如今,雷怯兒早已把那首童謠傳遍了長安。連自己這小巷子里,今早都有小兒們在那兒咿咿呀呀地唱了。

王猛望向窗外,那宮城的方向。

這個寒冬,他放了一把火,現在就看他所期待的那個人是否堪當人主之任,策馬劈火而來了。

話雖說要是試錯的話,他好再去尋找下一個人選。其實,在他心裡,真的已沒有下一個了。

一尺多高的奏摺堆積在烏木大案上,這案設在榻上。

案後,苻生沒帶冠冕,連頭巾都沒戴,就這麼科著頭,赤著腳,穿著撒腳褲,蹲踞在大案後面。

他蹲踞的姿勢很不雅,可他生平最討厭的事只怕就是坐著了。

這內殿的四壁上他叫畫工畫滿了狩獵圖。圖中的獵物,比如鹿、比如熊羆虎豹,他都叫畫工填上了褚紅的顏色,配著焦黃的土地與粗野的綠林,漢人見了只怕都會搖頭的。可苻生喜歡那些刺激的顏色。

如果沒有這些圖,這沉悶的地方他簡直一刻都不想待。

看著案上的奏摺,他就一臉怒色。這幾天他心情一直不好。繼位以來他常做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中軍大帳中驚醒,空空的大帳內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帳外人吼馬嘶,雜沓的腳步聲不停地響起……他掀簾向帳外望去,卻怎麼也看不清那些兵士的服色,該死的那隻肓眼好像要把那隻好的眼睛也帶瞎了,什麼都看不清,看不清那些軍人的高矮、胖瘦、長相、神色……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哪一邊兒的,而自己,是不是大醉後錯卧入敵人的營帳。

正是為了這個,他才不喜歡上朝。當他高踞於龍座,像從來看不清殿下群臣們臉上的神情。而群臣之間錯綜複雜的派系也讓他混亂,他只能感受到深深的敵意……對於這些,除了凶暴,好像沒什麼可以壓服了……東海大魚化為龍……想到這兒,他心情一時更劣,想起那夜夢裡那條長著長須的大魚……一想到那長須,他就忍不住想到他的祖父……他恨所有長著長鬍子的、倚老賣老、跟他漫天漫地講世道天理的人。

……是該殺幾個了!

每當思緒昏亂,這個念頭不由地就會跳進他腦子裡。

他忘不了自己未繼位前,猶在軍中時那馬上陣前的狀態。那時,他在馬上,手裡的長槊縱橫揮舞,腦中什麼也不想,卻感到了……自由!

確實是危險,可奇怪的是,在這危險中,他精神緊繃著,身體卻放鬆開來,在那生與死、血與火、對與錯可以判然而定的時刻,他感受過那種極致的自如……

更何況,身後的整個親衛軍都是崇拜著他的!

可如今……苻生看了眼案上。

這堆東西還是得處理,否則他也受不了自己的母親強太后那嚴苛的注視,受不了那種「早知你不行」式的眼神。

他隨手抄起一本奏摺來看,只覺得文字古奧,意思委曲,一行行讀下來,完全摸不著頭腦。

苻生識字本就有限,一時更是惱怒,把那奏摺一丟,隨手往大案上一拍,沖榻下服侍的內監吼道:「奏的都是些什麼!我一早問過你:小安樂呢?叫你們去傳,怎麼到現在還沒傳來?都是些死人嗎?我都有兩天沒見著他了!他去哪兒了?」

還沒等那內監回答,他又追著問道:「可是朝中又有誰見著朕信愛他,又生出嫉恨!你有沒有說下去,把小安樂給我護嚴了!若把他也給我丟了,嘿嘿!到那時,我真不知要剁多少人頭才會解氣!」

他這麼嚷著時,心底卻閃過一個念頭:他那個堂弟苻堅雖令人著惱,可小安樂,無論如何他得護著——他一向稱呼苻融為小安樂。

不光是為苻融年紀小,長相韶秀,還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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