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苻生 第一節

這一冬冷得凜冽。

奇的是,長安城中竟沒下過一場雪。

那冷來得干硬,彷彿要無遮蓋地把城中的一切凍結給人看:每天都有僵直的餓殍倒斃在街角,什麼姿勢的都有,那青森的臉上,飢餓、恐懼與無助凝結在一起,活生生地展示著死亡;城頭兵士們那單薄的寒衣僵直在空氣里,他們沒有棉袍,寒衣上每一道褶子都像一把刀;還有木著臉的役夫、工匠們臉上手上那一道道的凍瘡……苻融搖搖頭,他怕想起這些,但他更怕想不起這些!怕這一切,所有那些躲在貉鼠手籠、暖室溫香里的貴人們看不到。

他認識的人都愛他重他,可他們像只看得到自己的青春韶秀,卻看不到自己心中的憂思。他們甚至都不要聽到自己的憂思,哪怕稍一提起,都會引起他們的驚恐和厭惡,每個人的表情都像是:你這麼美好的一個少年,怎麼會說起這些?說這些連你都一起髒了……像自己塗污了自己、愧對了所有人的期盼一般。

但他怕長安城再這麼凍下去,那才修好的城牆終究會開裂的——百姓、兵士與一些下級官僚們都已饑寒至此,激得苻融恨不得在朝堂上大喝一聲:「大司農何在?!」

可惜現在的朝廷沒設大司農一職,只有司粟內史,這職位本是掌管國中財政的,一直掌握在當今太后的家族強氏手裡。

苻融曾一度想謀取到司粟內史一職——如果把太倉、均輸、平準之權納入自己手中,長安城該不至於饑寒至此的。

可惜他失敗了。

龍首原在長安城東南,苻融正打馬向那兒奔去。

當年,他已死的堂哥——曾經的名將、後來的叛臣——苻菁,就是在這裡與杜洪一戰,奠定了大秦開國之基。

氐族人在這裡崛起,這裡的土是氐族人血染過的,以致後來,每到春夏,這裡的草都瘋長得高及馬首。

每次想起龍首原,苻融的耳邊都會響起一首長歌:

操吳戈兮被犀甲,

車錯彀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

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

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

援玉枹兮擊鳴鼓……

當年,龍首原一戰,苻融至今還記得:那插在戰車上的飄揚的氐人的大旗……當時,杜洪經營關中已有十餘年,他以逸待勞,遷返故里的氐人軍民在這裡可謂是背水一戰。他記得箭矢如雨中堂哥苻生那青銅般的臉——杜洪手下的兵士根本瞧不起氐族的人馬,那真是:凌余陣兮躐余行,他們直接沖踏入己陣,己方豎旗的大車左馬倒地,右馬負傷,車輪深陷,而堂哥就是在那時躍入車中揮起鼓槌擂響了氐族人的捐軀之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

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

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

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

魂魄毅兮為鬼雄。

自從讀過《國殤》,苻融每每想起它,都想奔到龍首原上,捧此一卷,向天高歌——他要為那些「出不入兮往不返……首身離兮心不懲」的將士招魂。

眼前的一切得來不易,他只不懂,耗費這麼多熱血,以這麼多殘肢殞命為代價的一場大戰,憑此開國後,到今日為何會內鬥劇烈如斯:皇上只耽迷於自己做一個酋帥的夢想;太后強氏一族把持國中財政以自足;太師魚遵年高德劭,卻也僅僅滿足於自保;更有董榮、趙韶之輩亂政,讒殺了羌人之帥雷弱兒,弄得如今羌族內叛;如今,自己的堂哥竟可能會為一首童謠殺死自己的親哥!而他們彼此還曾共對鋒鏑,同袍一戰!

所以今日,他更想奔到龍首原上,回頭望望長安。

他想在長安城外面看看它——朱先生曾告訴過自己,如果有什麼讓你愁煩無措,那麼,就跳到外面去看看它!

這麼想著,他一回頭,長安城已化成了一個虛虛的影子遙遙地坐落在那裡,像自己小時耳中的傳說。

他想起自己的先祖……氐族人的祖上其實不曾這麼汲汲於營建宮室,聚居一城的。那時,他們還逐水草而居;那時,他們照樣歡笑、哭泣、郁懣、不安,可是所有這些情緒都有如此遼闊的天地在外面承接著。那時他們也有慾望:養馬是為了奔跑,娶女人是為了生養……而所謂漢家制度,對於他的先祖們來說,只是一個遼遠而奇異的傳說!漢人們囤積,漢人們謀劃,漢人們過於看重憂患……一直到東漢,他的祖先們才開始慢慢定居於秦蜀之間,學會了耕種,學會了建造土牆板屋……直到有那麼一天,他們進入了長安。

那一刻,該是可以唱響氐人長歌的一刻。

他記得漢人最古老的《詩》上說:「自彼氐羌,莫敢不來王!」無論氐族羌族,沒誰敢不來朝拜他們漢人的天子。漢人一直是輕視氐族的,他們曾以降服氐人為誇耀。可千載之後,氐人竟然也可以入主長安了!

苻融這時心底聽到的——是氐人的十萬軍民進入長安後,身後那一下城門關閉的聲音。城門關閉了,所有的慾望都被封入一城。從原野到阡陌再到街巷,所有的慾望終於狹路相逢、短兵交接!沒有了身外那巨大的空荒襯著,所有的一顰一笑,一言一怒,哪怕一飲一啄,都會立馬投射到別人身上,在他們身上震蕩反饋,無限擴大。苻融終於明白,為何這看起來堅實的城池,竟然承受不住一首童謠。

他冷冷地望向身後的長安,那是他兒時的一個夢。

沒錯,最美好的在那裡,最醜惡的也在那裡,他忽然渴望起龍首原——而最浩蕩的在那裡!

他轉過頭來,策馬疾奔,他要在身陷漩渦前,在龍首原上,再回望長安一次!

龍首原上好大雪!

那瀰漫的、一大片的、彷彿已覆壓天地的雪原突然就這麼呈現在苻融的面前。整個世界都白了、剔透了、玲瓏了,也磅礴了、浩蕩了。彷彿天地間垂滿素幃,整個世界再無逼仄,而自己的一人一馬小如一粒。

苻融一時只覺得心境頓開。

馬兒也不用催逼,撒著歡兒捲起蹄子,在這一原素白間飛奔起來。那些宮室、朝爭、構陷、暗鬥……彷彿都被風卷到了身後。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二哥苻堅為何會到這龍首原來。

二哥一向是他最佩服的人。苻融覺得,眼下的苻世一門,雖稱得上人才濟濟,但論起胸懷闊大,真的無過於二哥。看著他那雙超長的手臂,苻融總忍不住想,那該是個什麼樣的懷抱……

忽然胯下的馬打了個寒戰,抖得苻融也一驚!

他掃眼一望,只見遠遠的,一團灰黃色的東西在自己左後側以與自己的馬兒平行的路徑奔跑著。那是狼!肯定還不止一隻——苻融知道狼群捕獵的技巧,它們會迂迴兜截,直追得獵物筋疲力盡,最終落入它們的包圍。

他的手向鞍下一探,抓住了弓,心中一時振奮。

最近兩年,不知怎麼,野獸突然間就暴起於野。更奇的是,它們不襲擊牲畜,卻只要吃人。晝則埋伏於道路,襲擊行人;夜則入戶髮屋,殘害村民。據鄉老報告,只京畿一帶,這一年以來為此而死的百姓已超過七百餘人,害得百姓們心頭恐懼,不少人連農活兒都廢棄了,田畝不種,桑蠶不養,聚居於城邑以求自保。

苻融還記得自己曾和母親苟太夫人說起過此事。苟太夫人當時嘆了口氣:「其實也不奇怪,這些年戰死的人太多了,最後都成了野獸的食糧。這些野獸,它們吃慣了人的屍體,當然就不怕人,並開始專門攻擊人了。」

苻融從母親這句話里讀出的滄桑比什麼都來得深。這閑閑一語像是對這亂世最翔實的批註。

這世道——真的再不能這樣下去了。

因為獸災鬧得太凶,這事兒甚至被司空王墮提到朝廷上討論過。

皇上一聽到野獸襲人,登時興奮起來。他這個身高八尺、力舉千鈞的堂哥,對那些以力搏力,爭雄鬥狠的事兒從來比誰都感興趣。他的血液里天生就帶著野性。可也因為堂哥一向勇悍,遇到獸群從來只有更興奮,全然不能了解尋常百姓的恐懼。

而接下來,見司空王墮建言,侍中梁平老與強汪等人立馬順勢勸聖上修德,以合乾坤,以佑黎民,以德禳災。接著滿朝文武七嘴八舌,長篇大論地諫勸起皇上修德的重要……被這麼一番教誨後,皇上立時就煩了。

從來天災人禍,都是大臣們可以逼著皇帝收斂其威勢,縮減其許可權,強迫其謙恭的好機會。提醒他要下為黎民負責,上為蒼天負責。而皇上當然一身擔不了這麼大的責,於是,大臣們就可以先分其責而後分其權了……可惜皇上從不讀書,不知道這些漢家故事,不知道這是君臣間彼此玩弄了千餘年的小把戲。

沸沸揚揚的勸說一連鬧了好多天,終於把皇上對於野獸襲人這事兒的興緻全耗光了。最後,皇上終於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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