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謠 第三節

「得得得得得得……」

一串馬蹄聲在東市的街頭響起。

那馬蹄盧被霜裹著,聽在耳朵里凍脆凍脆的。

馬上人衣衫簡凈,面頰凍透如玉。

這少年是苻融,他一清早在街上打馬而過,耳邊傳來的除了自己的馬蹄聲,再無他響。

身邊的長安城寂靜得有些可怕——苻融還記得自己小時候住在枋頭時,每天一清早那喧鬧的聲響。那時他們苻家還沒有化家為國,整個大家族還和部曲平民雜居在一起。整個枋頭就像個大集市,連祖父的大帳外都有司務跟賣灑的、賣菜的吵鬧,更別提他們堂兄弟之間的嬉戲玩鬧了。祖父那時總笑眯眯的,從來沒拿出過什麼大都督的款兒來,反倒很歡喜地聽人爭吵。

照他老人家的話,百姓們一輩子就活在一張嘴上,餓了你得讓他嚷,飽了你得讓他笑,若等他不嚷不笑,怕就要輪到你這個大統領來哭了——「什麼是反叛?他若閉了嘴,就違了他的心,那就是反叛!」

這是他打小從祖父嘴裡聽來的話,後來讀書時覺得,祖父那些話,都可以跟書上說的對照著看的。

他這時急著去見朱彤。

——之所以一清早出了宮就這麼急趕,是因為他已聽說了董榮上報的那首童謠。

苻融深受皇上寵信,時常受命入戍宮禁,沒有誰比他更清楚自己這個堂哥脾氣發作起來有多可怕;更何況,他對董榮還抱有戒心。

他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年司空王墮是怎麼被董榮害死的。

董榮官階原本不高,在先帝時不過是個著作郎,可自從皇上繼位以來,他連得擢升,如今已高居尚書之位。不為別的,就為先帝留下的八個顧命大臣個個都不免過於莊重,而董榮卻擅長阿附皇上心意。還不止於此,董榮還精通辭翰,從來能引經據典地把皇上那些暴躁粗魯的話翻成文詞兒跟一班大臣們打嘴仗。朝堂之上,有這麼個從來肯站在自己一邊兒的人,用自己半懂不懂的文詞兒與別的諫勸的大臣們爭辯,對於皇上來說自是件賞心樂事。

八位大臣中,丞相雷弱兒、司空王墮兩人都是耿直之士,一向瞧不起皇上寵信的董榮、趙韶等人。哪怕雷弱兒遭讒、滿門被屠之後,司空王墮仍不肯對董榮假以顏色。曾有人勸過王墮,說:「董尚書現在深受寵幸,顯貴一時,司空還是該對他稍緩辭色,不要隨意觸怒他為好。」

沒想王墮冷笑答道:「董龍是何雞狗,而欲與國士抗禮!」

「龍」是董榮的小字,王墮以小字呼之,那是極端看不起的意思了。

勸說的人在王墮這兒沒討到好,回過頭就把這話告訴了董榮。董榮聽說後,依舊不改對王墮的熱情奉承。直到壽光二年,因為一段日食的謠言,董榮借勢勸皇上殺了王墮以應天命。行刑前,董榮還專門前去看王墮,當著面問他:「從今往後,還敢不敢指著我董某說雞道狗?」

無論是童謠、災變、讖緯還是天象,在這些漢人手中,總可以變成殺人的利器……從那以後,苻融才開始感受到漢人的可怕。而董榮此次上報這首童謠,苻融最擔心的是:他的目的,該不會是針對自己的二哥吧?

這麼想著,卻聽不遠不近的,突然響起個童聲:東海大魚化為龍。男便為王女為公。問在何所洛門東。

這歌兒一鑽進耳朵,苻融臉色就變了。

那歌聲先開始還只一個小孩兒在唱,接下來就亂七八糟地添了幾個孩子一起跟著唱。童聲稚嫩,拖拖沓沓地不成調,聽著本來頗為可笑,落在苻融耳里只覺得字字刺心。

一催馬,轉過街角,只見不遠處一個門首前面,幾個孩子正聚在那裡玩耍。那門前面有個拴馬樁,他們就繞著那拴馬樁爬上爬下,邊鬧邊唱著。

苻融走到拴馬樁旁邊,伸手勒住了馬。那幾個孩子一起抬頭,愣愣地看向他。

苻融看著那幾個孩子的小臉兒,髒兮兮的,卻滿是快活,他本來焦灼的心情一時平靜下來。他可不能跟這群孩子發怒,整個長安城,現在就只這些孩子們還敢出聲笑唱了。

他沉住氣,臉上浮起點兒笑意,問:「小傢伙兒,你們唱的是支什麼歌兒?哪兒聽來的?或是誰專門教給你們唱的?」

那幾個小孩兒見他一團和氣,模樣又生得好看,心裡先就喜歡了,不由得不答。

他們伸手一指,苻融順眼望去,只見前面街口,正有一個小童的身影一閃而沒。

他笑問:「是他教的?」

一個小孩兒搶答道:「是!我們剛在這兒玩兒,聽他這麼唱著走過去,我們叫他,他也不應,就在那邊反反覆復地唱,我們就跟著學會了。」

苻融有些奇怪,一抖韁繩,就往前面追去。

他馬快,沒幾步,就已轉過街口,只見前面左首的小巷子里,一個小童穿著件破皮襖,邁著小短腿兒,正在前面蹣跚地走著。

苻融叫了聲:「小弟弟……」

街上沒人,那小童明明聽到了,卻沒停下腳步,反而走得更快了。

苻融看他走路的姿勢,只覺得有些不對,催馬跟了過去。

那小童聽到馬蹄聲,沒回頭,反倒跑了起來。可他那小短腿兒,哪跑得快?

苻融見他跑,一催馬,喝了聲:「站住!」

他也沒想到自己一語喝罷,那小童竟真的嚇得站住了。

見他站住,苻融一勒馬——他馬兒已衝到距那小童不過兩步開外的距離。他放緩了口氣,慢慢道:「你別怕,我只是想問問你,剛才你教他們唱的那首歌瑤是從哪兒學來的?」

那小童不答。

苻融身子向前一探,伸出馬鞭,去撥那小童的肩頭。

撥了下,沒撥動,苻融稍加了點兒勁兒,那小童順他鞭子緩緩轉過頭來。苻融一瞧,忍不住心頭一驚:只見那小童身量雖小,眉宇卻開朗,唇上還長著唇髭——那竟是一張成年人的臉!

那臉轉過來,望著苻融,臉上一片痴獃獃的神色。

苻融愣了愣:難道竟是個傻子?

他正在籌思中,卻見那小侏儒臉上表情依舊獃獃的,目光中卻似有什麼一閃而過。

那隱藏著的精明格外觸目,苻融立時顏色一怔——他開始以為這唱歌的不過是個孩子,沒想見到那張臉時,分明年紀比自己還大。這麼想著,他只覺一股寒意從自己尾閭間一直爬了上來——這是陰謀!

那童謠絕不是無心的!

他冷冷看著那侏儒,冷笑著問:「別跟我裝傻了。這歌兒,看來就是你第一個唱出來的,而且還要唱遍長安城是不?跟我說說,誰讓你這麼乾的?」

那侏儒卻不答,張了張嘴,一道涎水從他唇角邊流了下來,兩隻眼睛木木地看著苻融。

他見苻融的目光並不躲閃,哪怕自己唇角流的涎水多麼令人噁心,情知騙不過去了,忽然嘎巴了兩下嘴唇,先還沒聲,突然猛地開唱起來:東海大魚化為龍……

他這聲音說不上是什麼音色,聽起來又稚嫩又蒼老,飽含著一種深藏的惡意,針扎一樣地扎進苻融的耳朵眼兒里。

那聲音里飽含著嘲笑,可怕的倒不是它的惡毒,而恰恰是它的嘲弄。

這嘲弄,似可以把無數聰明人費盡心力,渲染出來的典章制度,披掛上的朱衣紫綬,都掀翻過來,露出裡面的局促尷尬來。

那小兒樣的侏儒抬頭望著馬上的苻融,忽然開聲道:「你是安樂王吧?」

他的聲音不老不小的,聽起來極為怪異。

「你認得我?」

那侏儒眼也不眨地繼續仰頭望著:「果然名不虛傳,算是苻家最好看的子弟了。可你知道,站在我這個位置,朝上看,都看到了些什麼?」

苻融沉著臉不答。

沒想到那侏儒忽失心瘋似的大笑起來:「我看到的是你的鼻孔。哈哈哈!枉傳說你如何少年俊秀,是多少女孩兒的春閨夢裡人,我只見到那鼻孔里也是有毛的,還多少有點兒鼻屎,沒洗乾淨!」

苻融訝異地看著他如此張狂的舉動,卻聽那小童樣的侏儒繼續大笑道:「你問我唱的什麼?告訴你,我的歌兒就是我的棍兒。你們有刀有劍,有兵有馬,小矮子我什麼都沒有,可我有我的棍兒。我把那棍兒一戳,就能准准地戳到你們的鼻孔。怎麼樣?快來個惱羞成怒給我看!你以為你跟你那個獨眼的堂哥有什麼不一樣?我唱歌怎麼了?你們殺了人,還不許我們掀一掀那遮屍的布!」

苻融也不懂他這突然暴發的憤怒從何而來。他從小到大,認識他的人幾乎個個對他都青目有加,從不曾疾言厲色,更何況是這樣的當面詈罵。

可他雖不明白那憤怒,那憤怒掀起來的東西卻足以讓他心驚。他一向知道,以他的身世,這世上有些東西他可能從來不曾見過,那是傳說中的地底下的火,燈下面的黑,你不摸爬滾打進去,是永遠不會知道的。

卻見那小侏儒嘲弄完他後,笑嘻嘻地看著他,情緒又平和下來:「頭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跟你說話吧,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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