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謠 第二節

每到夜裡,洛娥都覺得,那些宮殿會蘇醒過來。

如果這宮裡還有什麼時候是洛娥喜歡的話,那就是此刻了。寅時已過、卯時未至,她站在菖蒲宮前的方場上,翹著脖子,看菖蒲宮上方那厚實方正的廡殿式屋頂遙對著宮前雙闕。風吹過她肩頭,她感覺自己一頭長髮斜了出去。她知道,自己此時一定是美的。整個宮室都在沉睡。她喜歡看菖蒲宮此刻那單檐四阿的屋頂,四面坡緩緩地滑泄下來,那下滑的斜度總讓她感覺到一種隱約的奧秘——彷彿光看著它這麼高高地端居在台基之上,就有一種舉世昇平,四海晏如的祥和感。而宮前雙闕並峙於前,峭然聳立,如你所能想像得到的最峭秀的佩劍男子,以一種古秀的姿態將這裡護衛。

那時,她常忍不住想將雙手平伸開來,輕輕地在方場中旋轉。她愛這裡,因為她識得那種情懷,所以也甘於這種懷抱——她的父親生前就是將作監的大匠。

想起父親,她總會想起小時家裡的那個木頭閣樓,閣樓里散放著斧、鑿、規、矩……更多的還是那些營造圖例,一大卷一大卷的絹軸……還有那些榫卯的模型,哪怕它們還如此零碎,哪怕那些東西還只畫在紙上,她也能感受到那種想把它們拼接起來的情懷。

她的母親早逝,故去時,她還只有三個月大。父親又一向忙,記得聽乳母說過,她叫的第一聲就是「大大」,那時她趴在閣樓的圖紙上,打翻了一個墨斗,一張小臉兒糊得跟貓兒似的,對著圖紙叫:「大大……」

生命中總有一些溫熱的東西只適合在寒涼中想起,所以她喜歡夜,喜歡這樣的時刻。

整個宮殿似乎都蘇醒了過來——那可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亡父像也藉此醒了過來——身邊這其實還未完成的宮室就是父親的懷抱。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就站在父親的願景里,生活中所有的愁煩、苦慮,一時都不見了,她可以試著靜悄悄地、嬌俏而恣肆地美麗。

可惜這宮城還沒有完工,她的父親就去了。而她,卻成了這宮中的宮女。

她想起小時曾跟父親的對話。

「為什麼要建這樣?」

「因為這樣才夠堂皇。」

「可為什麼要堂皇呢?」

「因為除了這,剩下的都是荒蕪的。」

這年是大秦壽光三年。

冬。

很冷,寒意似乎都浸進頭髮芯兒里去了。

洛娥現住在本該是這天下最熱鬧的長安城的宮城裡。她和父親天人永隔,已有數年了,入宮空耗去的青春,也近十年,才終於明白父親口中所謂的「荒蕪」何意。

「洛娥姐姐,洛娥姐姐!」

洛娥回過神,才看見台基上坐著的小鳩兒。

小鳩兒是還未及笄的宮女,頭上按氐人的規矩梳著細細的髮辮。那髮辮趴在頭皮上,稍有些黃,一些叛逆的髮絲不安分地從那髮辮里蹦出來,再怎麼梳,也還是蓬篷的。

她該只有十三四歲吧……這時正手指著背後讓她看:「你看,月亮長毛了。」

洛娥回過頭,只見一團毛茸茸的月亮正掛在雙闕之間。

耳中聽著小鳩兒抱怨著:「等你不來,只能盯著這月亮看,看得我直發慌,好像心裡都要長毛了。」

洛娥點點頭:「月暈而風,明天,怕是要刮北風了。」

小鳩兒在月亮下揚起她那張金黃色的小臉兒:小翹鼻子,單眼皮兒,未成形的鵝蛋臉兒……也算氐族女孩兒最討喜的長相了。

「坐在這兒,我就害怕,怕萬一你沒來時,皇上就醒過來了可怎麼辦?」

洛娥輕聲一笑:「你怕什麼?剛進宮時,你不還悄悄跟我說,你喜歡皇上,巴不得有機會靠近他嗎?又說,現在宮裡的妃嬪好少啊……」

小鳩兒的臉一紅:「人家現在長大了,你還老拿以前的事來嘲弄我。」說著嘆了口氣:「那時真的什麼都不懂,說起來,那可都是從前了。」

洛娥一時笑看著她。

她臉上雖淺淺地笑著,梨渦笑靨如風拂春水,可心裡卻碎冰交激:聽這麼小的一個小姑娘說起「從前……」果然宮中歲月長,一日就頂一年。那以自己進宮的日子來算,世上豈不是已過千年?縱算以前曾有過什麼……有過什麼陌路相逢,一瞬流眄,想來那小小的心動也敵不過外面那些滄海桑田吧?

她心中模模糊糊地划過一襲氐人窄袍的影子,搖搖頭,想要把那袍影撩開……活在這麼個亂世,此身猶存就算萬幸了,為什麼總還撩不開那些奢願?

所以她問:「從前,你心裡的皇上是什麼樣的?」

小鳩兒低下頭來。

……從前,沒進宮時,她還住在酒泉。她是苻家親兵的後代,那時她耳中聽到的皇上,是一個少年天子——有多高,足足八尺有餘吧?身邊的人說起皇上的勇猛來,個個都嘖嘖稱嘆,據說可以力舉千鈞,手格猛獸,走及奔馬。

在小鳩兒的想像里,總像在秋後小校場的黃塵中已經見過了他:眼前是一溜煙兒的剛拘來不聽話的野馬揚起的飛塵,索套扔出去,歪了;攔馬的柵欄高高的,可那馬騰身一跳就跳出去了;而這時,一個年輕人出現了,他身材巍峨,幾尺高的黃塵都遮不住他的身影,他在塵土裡奔跑,竟追上那發蹄狂逸的奔馬,翻身上背,直把它馴服下來。可……

小鳩兒低聲說:「姐姐,你知道嗎,前兩天,太醫程老夫子被皇上給殺了。那天我正當值,就在殿外。據說,只為說錯句話。我在殿外聽人傳皇上要香筒兒,你知道,皇上一向厭惡那些香啊玉啊什麼的,還奇怪要這個幹什麼……可接下來,我就聽到慘叫,後來,我進殿收拾地下時,才看到……地上有兩個……人的眼珠兒,它們像還會滾,它們還在瞪著我……我聽說,皇上叫人拿了竹筒來,親手扣在太醫的眼睛上,就這麼往下一拍……」

她身子一抖,說不下去了。

從進宮起,她耳朵里漸漸開始聽到別人口裡提到的皇上,有時不順耳,可她在心裡總在替他辯駁著,直到……她看到那火燎燒實的丹墀地面上那活生生的眼珠兒……

彷彿一股血腥味兒在洛娥的鼻子底下炸開來,直衝進囟門,她像從雲端被一把拽進了現世里。

剛才衣服上還殘存的父親的體溫也一下消散了。她往雙闕間望去,月亮有些發紅,膿腫的嘴似的,原來它並不圓,且顏色黯淡。她聽著自己冷靜地道:「不是為了一句話。程太醫前日因皇上心口熱給他調的葯,其實是有毒的。」

可怎麼,傳出來的最後結果竟只是為了一句話?

她知道,住在這宮裡,旁人都以為側近天顏,什麼事都是最先聽到的。其實,好多事宮裡發生了,那話傳到外面,然後才會再傳到宮裡來。

她也聽到了外面傳回來的話,說太醫程延為皇上配藥,解說人蔘一味時,只為說了句「此物雖小小不具」就犯了皇上大忌,立馬剜眼虐殺之。

她冷冷地看了眼剛才還覺得那麼舒服的菖蒲宮的宮頂,依舊是那廡殿式的四阿頂,剛剛還覺得它是可以拋卻一切具象、獨存於世、安生生地坐鎮在那台基之上,現在才明白,所謂「宮」,從來不是建築在所謂土地上的,它建築在語言之上,建築在天下百姓的口碑中。而那些流言,確實一波比一波來得劇烈了。恍惚間,她覺得那無語威嚴的屋頂在她眼中都晃了晃,就在這時……

「咿——唔——呀!」

殿中猛地一聲長嚎傳了出來。

小鳩兒嚇得身子一抖。

洛娥伸手按在她肩上,另一手手指豎在唇邊,安撫道:「別怕,皇上又做噩夢了。別怕,只是個夢而已。」

可殿中那呼喊一聲聲傳來,嘶啞激烈。做夢人似夢見在兩軍陣前沖盪,他口裡叫喊的也是殺聲,還有吆喝馬的聲音,呼喝兵士的聲音——可呼喝下來,才似乎發現手下諸軍都已被隔斷,只有自己衝進了敵人陣中。

那不是尋常的夢囈,那簡直就是嚎叫。

風一緊,檐間的鐵馬叮咚作響,催得洛娥耳邊都似有金鼓聲響起了。

她小時是經過喪亂的。那時她還只有小鳩兒這樣的年紀。在潼關外,風陵渡前。她跟父親隨著大隊人馬從枋頭回遷長安……能怎麼樣呢?亂世中,她和父親同很多難民一樣,流落到枋頭,就依著老帥的保護住在枋頭了。

那一年,老帥打敗了麻秋,那是冉閔之亂後的事了,大趙國已搖搖欲墜。老帥待麻秋如上賓,可在一次酒席上,麻秋下毒,毒倒了老帥苻洪,想就此兼并他手下的人馬。好在老帥的兒子苻健及時發現,率兵立斬麻秋,可老帥卻活不下來了。

據說臨死前,老帥握著兒子的手,叮囑說:我之所以一直不肯重返故里關中,是以為天下可圖。我死之後,這裡你待不得,還是儘速率領手下退守長安吧。

她記得當時老帥猝遭毒殺,整個枋頭人心惶惶的樣子。亂世中,有一棵大樹可依,那是莫大的福氣了。可這時,那棵大樹倒了。繼老帥統領之職的苻健第一件事就是要安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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