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以文字的清光照亮歷史的黑洞

沈瓔瓔

聽說椴君應中華書局之約,寫起了歷史小說,選的是五胡亂華那一段,心中十分好奇。期盼年余,終於見到成稿。一氣讀完,心中唯有驚羨而已。

自西晉覆滅到隋朝重建大一統,其間烽火連天幾百年,因為太過混亂,對於許多人來說幾乎是一個歷史盲區,只知異族入侵,割據更迭,生靈塗炭,而不知其何來何往,又何以然。乃至於這一段歷史成為穿越小說和戲說影視劇的熱點,彷彿一個空筐,什麼都可以往裡頭扔。而其中最為血腥殘酷而又短如曇花一瞬的五胡十六國時代,則是盲區中的盲區。

匈奴、羯、氏、羌、鮮卑,那些曾經在北方的原野上馳騁過的異族,他們從哪裡來,他們的祖先是誰,他們祭拜何方神靈,他們說什麼樣的語言,他們的女人穿什麼樣的裙子戴什麼樣的首飾,他們的男人披什麼樣的盔甲執什麼樣的兵刃,他們有什麼樣的風俗和倫理,過什麼樣的節日,吃什麼樣的食物,他們代代相傳的是什麼樣的史詩?他們曾經建立煊赫一時的王國,幾乎令漢人的家園徹底瓦解,卻無一不是流星般覆亡。他們最後去了哪裡,是亡國滅種,是舉族遠走,還是星散於流轉在北方大地上的各族人群,成為基因庫中不可分辨的某個片段?這些問題,早已不可能得到詳細而準確的答案,只剩下史書中語焉不詳的幾段話,面目模糊,概念混亂。他們是歷史語境下的「他者」,是入侵者,是敵人,是五胡亂華。自有華夏以來,北方異族的威脅如蒙古高原與賀蘭山的陰影投罩在中原大地上,貫穿工業時代前的幾千年歷史,從未斷絕。每一次異族入侵,都將歷史的車輪狠狠撞出軌道,但幾乎每一次的「他們」最後都成了「我們」。撕裂、屠戮、磨礪直到融合,這其間的艱難轉折,泰半已隨青史成灰燼,給創作者以無限的發揮空間,卻又覺得茫茫然無所適從。究竟怎樣寫,才能既具有肅穆的歷史態度,又不拘束住寫作者的無邊想像?

說回椴君的這個故事,早知史料的極度匱乏,其實不敢期待此文能夠全方面還原。掩卷之後卻感到,雖不能如觀清明上河圖而知北宋一般全面了解前秦的真相,但那個時代最大的衝突與悲歡,已被椴君悄然刻入人心。

以王猛、苻堅、苻融這些歷史上早有成論的人物作為主角,其實並不有趣。時下歷史寫作者,每每尋章摘句力求翻案,力圖以奇絕的故事和驚悚的觀點奪人眼目。椴君並沒有走這條路,他相信他捉住了那個時代的要害,那就是「改變」,「他們」如何變成「我們」。

書中最為華美深邃的一段文字,苻融與奢奢會於洛水之上。到底羯人是否有溝兒會,時至今日自然無從考證。無非是基於今日人類學研究的資料,邊陲少數民族殘存的風俗,而設想相對於漢人而言尚處於半開化狀態的羯人會有那樣的習俗,而漢家先民不也同樣有桑間濮上的舊俗。那段故事極有深意,處於徘徊中的少年苻融,終於辜負了承載著胡人昔日榮光的皇帝。而年輕、執拗甚至癲狂的皇帝,終於在改變的洪流中絕望而死。那朵曾經照亮了漫長黑夜的晶瑩花朵,終究只是冰雕,耐不住太陽的熱度,在白日到來之前融化、凋零。

「遙看孟津河,楊柳郁婆娑。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歌謠是這樣唱,但那些血勇的虜家兒卻終於在孟津河邊走散了。而這些無可逆轉的改變,無論是煌煌青史的轉向,還是芸芸微生的個人命運,都是小說寫作中最能牽扯人心的地方。

椴君像所有矜持的文學家一樣,從不說出他對角色的褒貶,亦不說出他對歷史的評判。他僅致力於以文字清光照亮這片歷史的黑洞,以筆下的鐘聲敲響這段猙獰的長夜。他慷慨地將詩意賦予每一個出場的人物,讓他們以並不同於史書記載卻也切切如生的面目再現於讀者眼前,評價、悲憫、立場皆由讀者自己去感受。讀罷此書,於把握歷史脈絡,重現人物風華之外,竟隱隱有照見現實命運的感覺。彷彿千年前的「他者」不僅在當時歸化,也同樣變成了今日之「我者」。這亦是椴君小說的微妙之處。

椴君是文字老薑,成名於新武俠,有「金古黃梁溫下的椴」之譽,引無數豆蔻少女競折腰。然而他的武俠小說,一向與「金古黃梁溫」不甚相類,書中眾生萬象,字里詩意情懷,每每直追古人格調,而又自成一派。椴君也啃古籍,也寫詩填詞,也好西方文學,也聽歌劇,他心中的天地高闊,以江湖之遠尚不可容納。也許從歷史寫作中另闢蹊徑,倒是真真正正地契合了他那個高古雄渾又萬川歸流的夢想。《裂國·大王圖》僅僅是一個開端,長卷掀開一角,已有令色氤氳,然而真正的主角才露出半面身影。期待有一日《裂國》全卷揭曉,相信既是五胡十六國時代歷史小說的一部傑作,也是椴君本人創作的又一個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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