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煤老闆發家史(下) 十、世間再無煤老闆

黑娃的小煤礦停業了五年,他在深山老林里土法熬制了五年炸藥。五年的起早摸黑沒有給黑娃帶來財富,裹著黑娃屁股的還是那條偽劣軍褲。

有一天,黑娃從深山裡走出來,看到自家窯門口的空地上,停著一輛體形碩大的轎車。五年前,除了那些前來要債的人,黑娃的窯洞門前從來沒有來過別人。五年來,黑娃離群索居,形影相弔,每天只能對影自憐,而今天晚上,窯門口居然停了這麼一輛龐然大物,黑娃驚恐萬分。黑娃看到趴伏在自家窯門口的怪獸一樣的轎車,腿肚子就在打轉,一股驚悚從腳底直升腦門,他撂下背上的鐵鍋和土炸藥,下意識地轉身就跑。他跑得歪歪斜斜,像一隻被打斷了翅膀的大雁。

黑娃想著,那輛轎車,不是警察的,就是殺手的。前幾天,一個熬土炸藥的被逮走了;前一個月,一個開商店的被仇家殺死了。黑娃不怕死,但是黑娃不能死得不明不白窩窩囊囊。面對頂在額頭上的槍口和擱在脖子上的刀片依舊叫囂不已的,那不是勇敢,而是愚蠢。

黑娃跑出了幾十米,身後的燈光打開了,兩道燈光像兩柄雪亮的刀片,劈開了濃墨似的黑暗。車子像一頭獵豹一樣,低聲怒吼著,一撲又一撲,就撲到了黑娃的身後。黑娃躲在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將全身縮到了最小。車門打開了,走出一個敦敦實實的男子,月光下,他的領帶鮮艷奪目,他的西裝嶄新筆挺。他喊道:「黑娃,操他姥姥的,你跑啥哩?」

黑娃看到轎車裡鑽出的是蔡亮子,一顆像跳蚤一樣怦怦亂跳的心終於被摁住了,他喊道:「把他媽日的,咋個會是你?」

蔡亮子說:「現在世事都變成啥了,你還鑽到山溝溝里熬炸藥,趕緊開礦挖煤,咱們發財的機會來了。」

蔡亮子早些年當礦工,後來就一直當大隊黨支部書記,後來稱為村支書。村支書在地老天荒的鄉村具有絕對的權威,他就是鄉村的土皇帝,他沒有君臨天下的形式,卻有君臨天下的內容,他在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上具有絕對的無法撼動的權威,說一不二,鐵杆無挪。蔡亮子也是和黑娃同期開辦煤礦的,也是在好景不長的時候被迫關井停產的。不同的是,窮困潦倒的黑娃關井後只能鑽進山溝熬炸藥,而蔡亮子關井後繼續做他的村支書,繼續在那片土地上將自己的權力發揮到極致,繼續背著雙手走過村道,所有人見了他都要點頭哈腰退避讓路。村支書蔡亮子的生活質量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一個月前,煤炭價格突然攀升,家家停業已久的煤礦紛紛開業,就像香火已斷的廟宇突然鐘磬齊鳴煙霧瀰漫,一派鼎盛景象。那些想買煤的生意人提著一麻袋又一麻袋的錢站在一家家煤礦的門外,排隊等候著煤老闆開恩把煤賣給他們。煤炭市場的突然興旺,讓所有人都無法想像,就像一個雞皮黃臉滿頭白髮的老太太,睡了一覺起來突然變成了膚如凝脂眼如寒星的青春美少女一樣。突然暴富的煤老闆們大喜過望,他們坐在自己家的堂屋裡,天上的餡餅就紛紛掉進院子里,而且是帶肉的餡餅。世界上哪裡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

就在煤老闆們坐著豪華轎車天天赴宴席夜夜逛窯子的時候,黑娃還背著鐵鍋走在深山老林的羊腸小道上,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知道他堆放在礦井口五年來無人問津的煤山已經變成了一座金山。勤勤懇懇熬制土炸藥的黑娃依舊滿臉菜色食不果腹,為了多花一分錢而心疼不已,他不知道自己在一夜之間已經成為了百萬富翁。

黑娃沒有電視,沒有廣播,也從來不看報紙,他也看不懂報紙。早出晚歸的黑娃生活在與世隔絕的世界裡,他的世界裡只有硝銨、木屑和柴油——這些都是熬制炸藥的原料。

黑娃後來說,他知道煤炭價格飆升後的第一個想法是:此後夜夜當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

黑娃走出窮山溝,走進煤礦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就像躲在深山中的白毛女一樣,不知道革命的浪潮洶湧澎湃,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換了人間。

黑娃堆放在礦井口的煤堆因為無人看管,已經被賊偷光了,被末煤染黑的泥濘地面上,還有載重卡車軋的印痕,當賊娃子開著隆隆作響的大卡車來偷煤的時候,黑娃正像個煉丹修行的老道一樣沉浸在土炸藥的熬制中,他不知道,當煤炭價格突然提升後,那一卡車的煤炭相當於他賣一年的自製炸彈。

蔡亮子的三菱越野車載著黑娃來到消失了的煤堆邊時,黑娃神情凄涼,蔡亮子嘲笑他說:「這點錢算什麼,你開工後一天就賺回來了。」

蔡亮子拉著黑娃來到縣城一家飯店裡,走進包間,蔡亮子把一捆還沒有解封的人民幣甩在了黑娃面前,黑娃驚慌地問:「你這是幹什麼?」

蔡亮子像革命樣板戲中的英雄人物一樣大義凜然地說:「操他姥姥的,這些錢都是你的。」

黑娃驚恐萬分,此前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錢,他更不明白操他姥姥的蔡亮子突然給他這麼多錢是什麼用意。他想著蔡亮子是在開玩笑,但是蔡亮子的神情又不像開玩笑。蔡亮子的黑臉很嚴肅,就像電視劇中不苟言笑的包公一樣,懵懂的黑娃不知道蔡亮子的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蔡亮子說,昨天,秦嶺山中的一家發電廠來人預訂10萬噸煤,丟下了100萬元給他,而他的煤礦產量遠遠達不到這個標準,就想起了五年前曾經一起在煤炭局舉辦的安全培訓班上認識的黑娃,那時候還沒有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煤礦的所有事務都一攬子歸煤炭局管,只是煤炭以後像個暴發戶一樣腰纏萬貫,所有的職能部門才紛紛跑來分一勺羹,這樣,煤老闆就有了無數個乾爸,每個乾爸都需要煤老闆來贍養。那時候的黑娃剛剛從礦工變身為煤老闆,他對每一個同行都心存敬仰,他把每一個同行都叫哥。謙恭低調的黑娃給操他姥姥的村支書蔡亮子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當五年後的蔡亮子接到一個大單的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黑娃,那時候的黑娃樸實憨厚,就像北方庄稼院里常見的白楊樹一樣,這樣的人讓人放心,他還沒有學會煤老闆們通常具有的奸詐狡猾和言而無信。

蔡亮子開著他新買的三菱越野車來到黑娃的煤礦時,看到的卻是冷冷靜靜的場面。當別的煤礦熱火朝天地晝夜兼程追趕進度的時候,黑娃的煤礦里卻只有牆角的蜘蛛和草間的野兔。蔡亮子百般打聽,才知道黑娃在深山老林里土法熬制炸藥。蔡亮子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黑娃的腦筋里缺少了哪一根弦,守著金山啃窩頭,端著金碗去討飯。

黑娃說:「把他姨日的,我咋知道煤炭價格變成了這樣?」

煤炭價格為什麼突然變成了這樣?黑娃不知道,蔡亮子不知道,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

幾年後的一篇報道介紹說,因為當時國際原油價格在經歷了十幾年的低迷後,從那一年起一路攀升,受能源價格的影響,煤炭價格也處於高速上升的通道中,短短的一年時間,煤炭價格就翻了兩番還多。

在這種情勢下,煤老闆想不發財,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

煤老闆的命運發生了過山車一樣的變化,一夜暴富,原因就在於能源價格突然暴漲,這種暴漲而且持續了很久。

那時候沒有網路。即使有網路,扁擔倒了認不出是個一字的煤老闆們也不會使用五筆和拼音,煤老闆們是時代的畸形產物,畸形的經濟環境造就了這一群文盲暴發戶,畸形的經濟環境讓全民所有的國家財產進入了這些文盲的腰包里。

黑娃要招工,只能依靠原始的方法,他連夜請村莊里的小學代課教師用毛筆寫了幾百份招工啟事,張貼在鄉村所有的路口和電線杆上。電線杆曾經是鄉村的信息集散地,所有發布信息的人都盯上了電線杆,電線杆上經常張貼著各種內容和形式的小廣告和小告示:梅毒濕疣請找我;不孕不育請找我;給豬配種請找我;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走路君子念三遍,一夜睡到大天亮……

黑娃的招工啟事也張貼在電線杆上,電話後面留著蔡亮子的手機號碼,那時候的黑娃還買不起手機。手機屬於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的奢侈品。那時候的手機有兩個功能,一個是通話,一個是防身。那時候的手機像磚頭一樣結實碩大,拿在手中就像拿著一塊老城磚,手機擲出去,都能把狗砸死。

那時候,人們經常能夠看到蔡亮子拿著這樣的一部沉甸甸的手機招搖過市,他高視闊步在所有人艷羨的目光中,趾高氣揚在明媚的陽光里。蔡亮子有事沒事總愛打個手機,而且越是在人多的地方越愛打手機。蔡亮子只要把磚頭一樣的手機湊近耳邊,就會加大嗓門,就像和人吵架一樣地大聲吶喊:「操他姥姥的……」他突然的吶喊聲吸引來所有人的目光,蔡亮子用眼睛的餘光斜睨著所有人,慢騰騰地走到最高處,然後像「文革」時期的革委會主任一樣,氣勢軒昂地對著電話和面前的所有人發表演說,偶爾他還會把磚頭一樣的電話拿在手中使勁搖晃,大聲喊著:「拿雞鴨,拿雞鴨,你他媽的咋不說話。」人們想不明白,蔡亮子站在高處打電話,管雞鴨什麼事情?多年後,當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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