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煤老闆發家史(下) 九、煤老闆的辛酸往事

我和長生都嚇壞了,我們坐在地上,張開嘴巴,卻一句話也喊不出來。高大的黑影很高興,他一搖晃,紛亂的頭髮就披散在了腦後,月光下的那張慘白的臉顯得更為恐怖,他離開了白楊樹,一步一步地走近我們。近處,白楊樹葉子嘩啦啦地響著,而遠處,則是鬼過河的尖厲的嘯聲。

我們都極為後悔,後悔剛才離開了人字形瓜庵。

突然,我們看到從瓜地的方向跑來了高老伯,高老伯大聲吆喝著:「你個挨的,在這裡弄啥哩,還不回去!」

高大的黑影停住了腳步,他望著月光下滿臉怒色的高老伯,像被蠍子突然蜇了一下一樣,驚恐地轉身逃走,留下一路磕磕絆絆的尖叫聲。

高老伯跑到我們跟前,氣喘吁吁地賠禮道歉:「是我兒子。那賊在瓜庵外一照面,我就知道沒好事,真是的,回去我教訓他。」

我們狼狽萬分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打拍打身上的塵土,我好奇地問:「他咋啦?」

高老伯神色凄然地說:「前年,娃給人挖煤哩,有一天夜晚過河,遇到鬼了,就把娃嚇成這樣了。」

我問:「這世界上真的有鬼?」

高老伯認真地說:「當然有的。」

我問:「把人嚇成這了,你們當初沒有去醫院看看?」

高老伯說:「沒錢,聽說這病要花好幾萬呢。我找了一個煤老闆,看人家能不能發點善心,結果人家不但不給錢,還搶白了一頓。」

我想,我們那裡的煤老闆基本上都為富不仁,寧肯在賭桌上一擲千金,也不會拿點錢做好事。

無意中問了一句高老伯:「哪個煤老闆?」

高老伯說:「黑娃。」

「哪個黑娃?」

「就是抬著兩麻袋零錢給人付飯錢的黑娃。」

「這事你也知道?」

「全縣沒有人不知道。」

我向高老伯打包票說:「這事包在我身上,我向黑娃要點費,給娃做點賠償。」

高老伯好奇地看著我:「你能要下?」

我信心爆棚地說:「只要我開口,他多少總要給些。」

高老伯感動地說:「啊呀呀,那就不知道該說啥好了……」

「啥都不說了,我應該給你辦這事。」我當時覺得十拿九穩,我覺得自己就好像已經辦成了這事一樣。

我和長生向村莊走去,走出了幾十米,高老伯突然又趕上來了,他喘著粗氣問我:「娃娃,你還沒有對上象吧?」還沒有對上象,就是還沒有找到對象。

我點點頭。

高老伯說:「我有一個侄女,人長得像畫上的娃娃一樣,覺得和你蠻般配的。你看咋樣?就是吃農業糧,害怕你們吃商品糧的看不上。」畫上的娃娃,就是年曆上的電影明星。

我笑著說:「我先把事給您辦成了再說。」

高老伯說:「我的事另論。我這侄女可真的好,就是吃農業糧,看你彈嫌不彈嫌?」

那時候的人們分成了兩個對立的階層,一個是吃農業糧的,一個是吃商品糧的,兩個階層之間幾乎水火不容,互不通婚。吃商品糧的國家供養,旱澇保收,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和逐年上漲的工資;吃農業糧的生活艱辛,不但領不到老公家的工資,還要無償向老公家上繳一部分勞動成果,剩下的常常使自己食不果腹。這種惡劣的極不公平的社會制度解放後沿襲了幾十年,直到近幾年溫總理提出工業反哺農業後,才有些變通。

那天晚上,我和長生睡在於老伯家。於老伯家的兒子兒媳去了南方,三年都沒有回家,他們每隔幾個月,才給家裡打個電話。和幾乎所有農村的青年一樣,他們逃離了土地,因為土地只能帶來繁重的勞作,卻不能帶來財富,他們懷揣著改變命運的發財夢想來到了城市,卻發現自己同樣生活在社會的最低層。有些人打工幾年,連一張回家的車票也買不起。

回到黑娃的煤礦後,我開始打聽黑娃的發財之道,我始終想不明白,一個食不果腹的乞丐,在短短的時間裡,怎麼會成為億萬富翁,這是中國式的神話故事。因為在那麼短的時間裡,一批人的財富迅速積累,又迅速暴富,放眼古今中外,這絕對是空前絕後的。

像現在的長生一樣,黑娃當初也是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幹上了挖煤的營生。不同的是,長生挖煤,是為了支付大學生妹妹高昂的學費,支付母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醫藥費;而黑娃挖煤,只是為了能夠頓頓吃上大肉片。

在暗無天日的礦井裡,長期高強度的勞作,讓骨瘦如柴的黑娃變得皮粗肉厚,結實耐磨。黑娃挖煤的第三個年頭,有一次在礦區轉悠,遇到了幾個學生流氓在欺負一個少年,少年看到頭髮里落著一層煤灰的黑娃說:「你給我把他們打跑。」黑娃不想管閑事,可是那幾個穿著喇叭褲的學生流氓糾纏上了黑娃,他們仗著人多勢眾,把黑娃當成了活靶子,你一拳我一腳,嘻嘻哈哈地鍛煉身體。被激怒了的黑娃怒吼一聲,掄起每天摸八小時鎬把的拳頭,砸向他們摸鋼筆圓珠筆的手掌,將這些華而不實的學生流氓打得鼻青臉腫,狼狽逃竄。而挨過無數拳腳的黑娃,也眼角出血了。

後來,黑娃才知道了,他幫忙打架的那個少年,是這家國營煤礦礦長的兒子。

黑娃時來運轉了。

礦區學校里的學生歷來都不注重學習,他們的崇高理想就是考上技校,進入礦區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子承父業是那時候的優良傳統,工人的子女可以接班,農民的子女如果跳不出農門,也子承父業當農民。那時候,當農村學校里的每間教室燈火通明,農家子弟們刻苦攻讀時,礦區學校里的學生在街道上徜徉,在樹林里幽會。當農村的高中每年誕生大量的大學生時,礦區學校還沒有一個人能夠考取。礦區的學生在中學畢業後,可以順理成章地進入礦區上班,每月拿著國家固定的工資,旱澇保收,所以他們把大量的時間用來談戀愛和泡女人。我清楚地記得,我剛剛考上初中專的那一年,我們那時候是學習成績最好的進初中專,我在上千考生中考取了第一名,才進入了初中專。考上初中專的那一年我認識了一個礦區的高中學生,和我同齡,他說他睡過的女人都有一個加強排,他還詳細地向我解說女人的生理構造,而我那時候還從來不知道女人的身體結構是什麼樣子。我對女人的了解,居然是從那個流氓開始的。

礦區學校里的學生分成了幾派,每天爭吵打鬧,無止無休。打架是他們學生生活中最重要的生活內容之一,再一個內容就是「日逼」。礦長兒子一旦遇到打架,就會提前通知黑娃一聲,青春年少熱血沸騰的黑娃叫上一群挖煤的年輕人,手持鎬把,威風凜凜地出現在打鬥場合,每次都大勝而歸。

因為打架,黑娃和礦長兒子結下了牢不可破的友誼。因為這份友誼,臨時工的黑娃轉正成了正式工人,他幸了狗屎運,他吃上了商品糧,他完成了鯉魚跳農門的偉大轉變。而那時候我們夜夜在煤油燈下刻苦攻讀,也是為了能夠吃上商品糧。那時候的農民生活在社會的最低層,忍受著種種不公平的待遇和盤剝,每個被榨乾了血汗,像老牛一樣累得爬不起身的農民,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希望他們能夠吃上老公家的商品糧。我現在還能記得當初初中畢業填報志願時,我填報的第一志願是重點高中,但是父親一定要我填報初中專,因為那時候家中已經窮得無法供養我上高中,而考上了初中專就不需要家中負擔學費生活費了。三年初中專畢業後,我分配到了縣城深山裡的一家小工廠上班,而當初學習不如我的同學考上了北京、上海的大學。四年後,我邊工作邊自學考上了一個小城市裡的三流大學,而他們分配到了大城市工作。又過了四年,他們成為了單位的骨幹時,我遵照「哪裡來哪裡去」的分配原則,又回到了小縣城……因為國家特殊的政策,因為農民家庭的極度貧窮,我與當初的初中同學,差距越來越大,此生,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無法趕上他們。

礦長的兒子中學畢業後,也象徵性地參加了考試,進入了技校。在技校學習兩年後,他不出意外地分配到了煤礦的行政科。行政科許可權很大,它要管挖煤之外的所有事情。

礦長兒子畢業後的第二年,煤礦進行企業改制,所有國有企業都要進行股份制改革,老家人的理解就是,把老公家的工廠賣給廠長。事實上,最後老家的國營工廠都變成了公司,公司的董事長也就是法人,還是廠長,「換湯不換藥,等於是把貓叫了個咪。」老家人說:「不同的是,你以前是給國家工作,現在是給廠長打工。國家不想要你,還有個程序;廠長想不要你,就是一句話的事。」我不知道老家人理解得對不對,我到現在都弄不明白股份制改革是怎麼一回事,當初為什麼要進行股份制改革。

煤礦也在改制,改制前要進行資產評估。資產評估的事情都由行政科辦理。精明的黑娃意識到這是一個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他給廠長兒子說,自己想買一個小煤窯。那時候,國營煤礦的周邊已經挖開了很多小煤窯,小煤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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