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煤老闆發家史(下) 七、瓜庵外的鬼叫聲

由於張祖耀的突然離去,操他姥姥的煤老闆一場精心策劃的婚禮變得不歡而散。那些坐在前排的「達官貴人」和「土豪劣紳」,一個個面如土色,張祖耀的命運可能就是他們的命運,張祖耀的結局可能就是他們的結局。

蔡亮子匆匆嫁走女兒後,就回到了老家多年沒有居住的窯洞里,關起窯門,仔仔細細地回憶自己和張祖耀交往過的每一個細節,他不斷地回想著,不斷地大汗淋漓,擦也擦不完,汗水像早晨初升的太陽一樣噴薄出霞光萬丈,照耀得操他姥姥的煤老闆心急如焚口乾舌燥。張祖耀知道他太多的秘密,他知道張祖耀是個膿包,張祖耀一見巴掌抬起來,屎呀尿呀都會爭先恐後地流出來。操他姥姥的煤老闆在古老的祖屋裡汗流浹背,如喪考妣。

來自四面八方的客人們也都先後散去,大道上小路上擠滿了各種各樣的腦袋,灑著香水的和落滿塵土的,留著長發的和剃成光頭的,梳得整齊的和亂髮披拂的,腦袋們像密密麻麻的蟑螂一樣從蔡家堡爬向了四面八方。各種型號各種款式的皮鞋布鞋旅遊鞋將八月鄉村干硬的道路踩得噼啪作響,道路上悠然散步的壁虎、螳螂、蚯蚓等,各種各樣的昆蟲驚慌失措地爬向收割後的麥田裡,或者蒼綠色的包穀地里。一輛又一輛的轎車一路長鳴著喇叭,飛速地從馬路中間衝過來,好似小母牛拿大頂——牛×衝天。走路的人們又像壁虎螳螂蚯蚓一樣驚慌失措地向兩邊躲避,他們對著一輛又一輛的轎車吐著唾沫:呸!呸呸!呸呸呸!

長生那天夜晚不用上班,那是他一個月來難得的一個休息天,在南方很多工廠里,打工仔打工妹們一月只能休息一天,每天工作12小時以上,每月收入一兩千元,他們像工蜂工蟻一樣勤勞,而得到的僅僅是一點兒微薄的收入。他們的夜以繼日,換來的是工廠主的花天酒地和窮奢極欲。南方的私企老闆,北方的煤老闆,他們都居於食物鏈的頂端,而眾多的打工仔打工妹們和長生一樣,在金字塔的底端用生命換取生存。他們活得沒有一點兒尊嚴和幸福感。

我和長生走到鎮子上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斜陽的餘暉照著破舊牆壁,讓人恍若隔世。鎮子並不大,與我以前上學時候相比,只是多了幾間門店,街道依舊坑坑窪窪,遊走著幾隻洋洋得意搖頭擺尾的母豬;房屋依舊破敗,屋頂上依舊生長著積年的苔蘚和荒草。家鄉這些年來沒有任何變化,家鄉的下苦人依舊貧窮,但是家鄉誕生了好幾個千萬富翁、億萬富翁,家鄉的平均收入都是萬元戶,家鄉形勢一片大好,家鄉官員步步高升,家鄉成為了新農村的典型。

我和長生走進了一家飯館,要了一盤豬頭肉和兩瓶啤酒。長生向我講起了操他姥姥的蔡亮子。

蔡家堡有四大姓:蔡、劉、黃、葉。蔡家人數最多,佔到全堡子將近一半的人數;蔡亮子家兄弟五個,個個膘肥體壯,如狼似虎,叔伯兄弟更是多達數十人,家族龐大。所以,蔡家老大的蔡亮子在蔡家堡一言九鼎。西北農村都是這樣,家大業大勢力大,在堡子里就能夠稱王稱霸,無人敢惹。

蔡亮子從「文革」時候開始,就是蔡家堡的大隊支書,當別人下地勞動,參加社會主義生產建設的時候,年輕的蔡亮子就手指夾根紙煙,遊盪在瓜田李下,田間地頭;當社員同志們食不果腹卻還要參加超負荷勞動,一個個面黃肌瘦的時候,蔡亮子卻培養出了一身的肥肉。那時候的蔡亮子就是蔡家堡的土皇上,他和誰家的老婆上床了,就安排誰家的老婆干輕活,誰家分糧的時候,總能多分一些。

後來,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土地分到各家各戶,那些一貫受到蔡亮子欺壓的農民,不再看蔡亮子那張醜陋的黑臉,不再聞蔡亮子帶著大蒜味的鼻息,蔡亮子感到很失落。

蔡亮子一當大隊支書、村支書就是30年。當初他能夠作威作福,頤指氣使,後來包產到戶,就領取國家的工資和補助。然而,在蔡家堡,蔡亮子仍然是地頭蛇土皇上,沒有蔡亮子點頭,什麼事情也辦不成;有了蔡亮子點頭,什麼事情都能辦成。

再後來,國家大力發展鄉鎮企業,蔡亮子以村委會的名義成立了煤礦公司,開挖了一眼小煤窯。幾年後,企業改制,村委會的煤礦公司成為蔡亮子的私人企業,他成為了煤礦的法人代表。20世紀90年代,煤炭價格一蹶不振,蔡亮子苦苦支撐,沒想到新世紀到來,煤炭價格節節攀升,蔡亮子搖身一變,成為了億萬富翁。

蔡亮子像所有的資本家一樣,追求利潤的最大化。國營企業的工人是三班倒,但是在蔡亮子的黑煤窯里,是兩班倒,礦工每天工作12小時。為了攫取更大的利潤,蔡亮子還派出家族的子侄輩,在周邊縣市的網吧、車站和學校附近的路上,誘騙孩子來煤礦。

我突然想起了有一年在一座鄉村採訪的情景,採訪對象是一個剛剛從黑煤窯逃出的青年男子,他滿身傷痕,口齒不清,需要家人轉達,才能明白他在說什麼。家人說,幾年前,他在出門打工的時候失蹤了,再回來的時候,就成了這樣,而這些年,他一直在一家黑煤窯挖煤。我們正說話的時候,來了一對夫妻,他們尋找自己13歲的兒子,兒子半年前在上學的路上失蹤了,他們懷疑也是被人誘騙到了黑煤窯。

我問:「早晨在煤礦看到的那些少年,是不是就是被騙來的童工?」

長生說:「是的。」

我問:「那些小孩從哪裡來的?」

長生說:「不知道,說話口音南腔北調,可能周圍幾個省份都有。娃娃死在這裡了,家人都不曉得,蔡亮子挖個坑把娃娃埋了,誰都不曉得。」

我們心中都一陣凄然。

走出小飯館,我們沿著通往鎮外的一條小路漫無目的地走著,小路像一條死蛇,躺在冰冷的暮色中。我們越向前走,越覺寂靜,回頭望去,小鎮像一座巨大的墳塋,模糊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中。

不知道走出了多久,前面出現了一片乾枯的河床,天上星光點點,照耀著河床里的鵝卵石,閃著細碎的波光。對岸的山峰黑黢黢的,像傳說中的巨獸一樣,傳來了幾聲縹緲的鳥叫聲,像從深深的岩洞里發出一樣,不知道是什麼鳥的叫聲,也許是伯勞鳥,也許是斑鳩鳥。

我們來到蔡家堡的時候,沒有經過這條幹涸的河床。而且,在礦區的夜晚,也看不到繁星滿天。這是什麼地方?對岸是哪裡?我們一無所知,我們迷路了。

八月鄉村的晚風吹過來,讓人感到異常愜意,風中送來了孩子清脆的歌聲:「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先是一個孩子唱,接著是好幾個孩子一起唱。那是一群晚歸的孩子,他們此刻也許背著豬草,也許牽著黃牛。小時候,我總會在晚霞消失之後,才會走在鄉間的小路上,走回家中。

我們走過鋪滿鵝卵石的河床,來到了對岸。月亮升上來了,遠處的山巔,近處的樹木,都沐浴在沒有添加三聚氰胺的純凈牛奶一樣的光輝中,顯得聖潔而唯美。月光也照耀著遠處教堂的尖頂,教堂里傳來了整齊虔誠的誦唱聲,還有風琴悠揚的聲音。一個平凡的夜晚,因為這些歌聲和琴聲而驀地變得無限美好。我突然想起來了,我們來到了縣南。

我們縣分為縣南縣北,中間隔著一條河流。縣南覆蓋著豐富的森林資源,縣北儲藏著豐富的煤炭資源。我還在縣政府上班的時候,縣南經濟好於縣北,那些新提拔的科級幹部都爭著搶著向縣南跑;而最近幾年,縣北經濟遠遠超過縣南,讓那些去了縣南任職的公務員後悔不迭。那時候,縣南縣北的界河碧波蕩漾,河水裡遊盪者各種各樣的魚類,還有螃蟹和對蝦之類的水中生物。天氣晴朗的時候,那些螃蟹就爬到河灘上曬太陽,懶洋洋地鋪成一排,一見到有人經過,就慌手慌腳地跳進水中。而現在,在鄉村八月雨水充盈的季節里,這條界河居然乾涸了。

反正已經迷路了,我們就繼續向前走,看今晚是否能夠找到借宿的地方。

我們穿行在樹林里,雙腳踩在鋪著一層落葉的林間小道上,窸窸窣窣。驚起了落葉下什麼昆蟲,倉倉皇皇地爬向路邊。路邊張望的什麼小動物也被驚起了,尖聲叫著在樹木的縫隙間跑得彎彎曲曲。樹杈上巢窠里剛剛棲息的鳥類也被驚醒了,一齊鳴叫起來,聲音乾燥短促的是烏鴉,聲音煩亂急迫的是麻雀,聲音低沉渾厚的是鴟鴞,聲音連續不斷的是野雞……沒想到,我們兩個不速之客,驚擾了森林甜美的仲夏夜之夢。

我們在幽暗的樹林中走了大約半小時,看到了一片開闊地。這是一片瓜地,溶溶的月光照著一顆顆碧綠的西瓜,也照耀著瓜蔓上的一朵朵小黃花。瓜地的中央,是一個人字形瓜庵,瓜庵里透出熒熒燈光。站在這裡,我突然想起了魯迅小說中的句子:「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也想起了小時候月夜偷瓜的情景。

我們剛剛走進瓜地,就突然聽到了狗叫聲,銀色的月光下,一道黑影從人字形瓜庵邊衝過來,像一道閃電一樣撲向我們……

瓜庵里走出了一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