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煤老闆發家史(下) 六、煤老闆嫁女

再見到長生是在十多天後。

那時候,來自北方那座城市的辦報信息依舊渺茫杳然,我只能繼續等待。那時候,我想以後寫一部關於小煤窯的長篇小說,小煤窯濃縮了社會上的各種人物,小煤窯就是一座小舞台,生末凈旦丑,鈸鐃磬鑼鼓,在這個舞台上粉墨登場,輪番上演。

那天中午,我在操他姥姥的蔡亮子的煤礦見到長生的時候,長生剛剛睡了一覺醒來,他昨晚上夜班,他和一幫礦工穿著洗乾淨的衣服,準備出門去。

今天,操他姥姥的蔡亮子要嫁女了,他們要去看熱鬧,而且,帶工班長說,煤老闆今天心情好,會給大家發紅包。

一行人沿著土坡走下來,土坡覆蓋著一層煤末,黃土變成了黑色。走路不到十分鐘,臉上就有一層黏糊狀的附著物,雙手一搓,手掌就成了黑色,這裡的天空中飄浮著一層遊離狀的煤末,煤末無處不在,它像空氣、陽光、水一樣,成為我們生活中不能缺少的生命元素。當我們吃飯的時候,我們的飯碗里漂著一層煤末;當我們睡覺的時候,我們的床上落著一層煤末;當我們牽著孩子的小手散步的時候,孩子天真純潔的臉上落著一層煤末;當我們給配偶盡義務的時候,我們的身體里也鑽進了煤末……我們生活在這裡,我們的眼瞼裡頭發里嘴巴里身體里,到處都是煤末,煤末成為了我們身體的一部分,我們成為亞洲出生的黑人,成為辦公室里的肺矽病患者,成為身強力壯的夭折者。當我們安葬的時候,我們的棺材裡又落著一層煤末,煤末陪伴著我們從出生到死亡,一直到我們化為泥土。煤末是我們最忠實的朋友,它對我們忠貞不渝,形影不離。

我跟著長生他們走到了礦井門口,看到門口停著一輛大卡車,我們攀著擋板,爬進了車廂。車廂里已經站了十幾個人,一個個喜形於色,開著腥味的和不帶腥味的玩笑。車下有幾個孩子模樣的少年也想攀進車廂,被司機哄散了。他們是幹什麼的?是附近村莊的孩子,還是黑煤窯僱用的童工?我悄聲問長生,長生左右看看,沒有說話。

多年後,人們都還能記得那天操他姥姥的煤老闆嫁女的情景。

蔡亮子嫁女的村莊叫作蔡家堡,蔡家堡是蔡亮子的出生地,蔡亮子多年前就在省城京城瘋狂買房,他和他的女兒兒子們居住在物質條件優裕的大城市裡,然而,嫁女一定要回來,一定要從蔡家堡嫁出去,熱熱鬧鬧地嫁出去,要讓以蔡家堡為中心,輻射周邊幾十里地的所有人都記住蔡亮子嫁女的情景,因為這是一個展示自己財富的大好機會,如果在城市裡嫁女,就像錦衣夜行一樣,會留下終生無法彌補的遺憾。

那天蔡家堡來了足足有幾千人,幾千張不同的面孔出現在只有幾十戶人家的蔡家堡,讓蔡家堡人歡馬叫狗急跳牆,山坡上、村道里、屋檐下、樹杈上……到處都是人,人們都像過節一樣興高采烈,喜形於色。每個來到蔡家堡的人,先到設在大廈下的禮房領取一張紅彤彤的大票子,然後就走進堂屋坐席吃飯,沒有機會坐席的,就站在門外等候。這天,認識不認識的人都能領到一張大票子,都能吃個肚兒圓。蔡家堡全堡子的人來了,外堡子的人也來了,附近單位里的人來了,學校里的學生也來了,認識蔡亮子的人來了,不認識蔡亮子的人也來了,沿街賣藝的人來了,賣老鼠藥的人也來了,撿破爛的人來了,丐幫里的人也來了……我們都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

那天,蔡家堡堡子外的簡易公路上,一字排開了各種各樣的高檔車輛:勞斯萊斯、法拉利、林肯、悍馬、賓士、寶馬……每輛價值百萬的車輛都在盡情地炫耀著傲慢與偏見。高檔車子中間還夾雜著奧迪和桑塔納、本田、別克這樣的普通車輛,但是,這些普通車輛一點也不會相形見絀,它們的特殊車牌彰顯著它們特殊的身份。

兩年前,我暗訪假煙窩點的時候,曾經去過閩南,見到了假煙老闆嫁女的場面,當時為之深深感嘆。現在看到了煤老闆嫁女,才知道這兩種身份的人沒有可比性,他們一個是熒熒燭光,一個是烈日當空;一個是養在家中的松獅犬,一個是草原上奔跑的公獅。同在發光,光亮不同;同名獅子,卻有天壤之別。

那天,村口還有兩班龜茲,龜茲一般由七八個人組成,有敲鼓的,有打鑼的,有拍鈸的,還有幾個人是吹嗩吶的,嗩吶是龜茲里的主角。龜茲們以前都是計畫經濟時代縣鄉劇團里的樂師,無所不在的電視和DVD對劇團形成了致命的衝擊,讓曾經紅極一時萬人空巷的劇團,變得無人喝彩。劇團解散後,樂師們就走上了此前根本就瞧不上眼的龜茲之路。龜茲們平時都是農民,種豆南山下,帶月荷鋤歸,只有當出現紅白喜事的時候,龜茲們才成為了龜茲。

兩班龜茲分列在村道兩邊,安營紮寨,各呈掎角之勢,村道中間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站著一個胖子,胖子手中拿著一根長桿,長桿的頂端有一個夾子,夾子上夾著一沓紅彤彤的票子。胖子站在桌子上搖頭擺尾,像每年鄉村鬧元宵的大頭娃娃一樣。兩班面對面的龜茲起勁地敲鑼打鼓吹嗩吶,一個個憋得滿臉通紅,胖子覺得哪邊的龜茲熱鬧,就會把杆子倒向哪一邊,這邊的龜茲頭就會把錢拿下來裝進口袋裡。胖子從桌子上的皮包里再抽出一沓紅票子,夾在長桿上,再度舉起來。

我看到龜茲們的時候,左邊的龜茲頭剛剛把一沓錢收起來,右邊的一個龜茲急紅了眼,他手持嗩吶站在了桌子上,喇叭口斜斜地伸向天空,扁扁的吹口咬在嘴角,他眯縫著眼睛,深吸一口氣,一串高亢的聲音像鋼珠一樣蹦上了天空,首尾相連,連綿不絕。龜茲咬著吹口的半邊臉癟癟地塌了下去,另半邊臉卻飽滿地鼓起來,像吹漲的氣球。鋼珠越蹦越高,氣球越來越癟,終於,嗩吶聲戛然而止,鋼珠停在了高遠的空中,停在了白雲之巔,所有人都仰起了臉,所有人都捏著一把汗。龜茲飛快地深吸一口氣後,嗩吶聲再度響起,龜茲搖頭晃腦,得意洋洋,嗩吶聲變成了一連串輕佻的花腔。鋼珠落了下來,落在遙遠的地方,蹦蹦跳跳,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胖子的長桿向右邊傾斜,左邊的龜茲班急了,一名龜茲點起油燈,是那種古老的油燈,那種「小老鼠,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的油燈,這名龜茲也站在了桌子上,將油燈頂在光光的頭頂上,手持嗩吶,一吸氣,一鼓勁,聲音像高壓水龍頭一樣噴向空中。又高又亮的綵綢一樣的聲音蓋過了花腔嗩吶聲。兩班龜茲,左邊的嗩吶聲音飄忽,像彩帶飄舞在陽光斑斕的天空中,一抖動,幻化出漫天雲霞;右邊的嗩吶聲音花哨,像漫山遍野的花朵迎風綻放,一眨眼,開遍天涯。左邊的聲音愈來愈高,右邊的聲音變化繁複,兩種聲音糾纏在一起,打鬥在一起,打出了漫天鱗甲,打出了漫天雪花,讓聽到的每一個人都心曠神怡,寵辱皆忘,彷彿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後來,光頭慢慢佔了上風,他的聲音徹底壓倒了對方。光頭有條不紊,對方手忙腳亂。胖子將長桿倒向左邊,左邊的龜茲頭拿下紅票子,桌子上的光頭意氣風發,鬥志昂揚,他的嗩吶變成了歡快的節奏,他的身體一顛一頓,像一節肉墩墩的彈簧,頭頂上的油燈也一忽一閃,一上一下,總是在人們認為會掉落地上的時候,出人意料地穩噹噹地落在了光頭上。

左邊的龜茲們頭對頭湊在一起,商量片刻後,一名嘴角有顆痦子的男子跳上桌子,他的手中拿著兩支嗩吶,兩支嗩吶的亮相讓所有人都一陣驚呼。痦子歪著洋洋得意的光頭,將兩支嗩吶的吹頭插進鼻孔,嗩吶口仰面朝天,像兩朵開得正旺的喇叭花。痦子深吸一口氣,一使勁,兩串嗩吶的聲音像兩根長長的繩子,沿著背後一棵衝天白楊樹,左右盤旋著上升,升到了樹頂上,沒有停止,又繼續升向空中。

所有人都圍了過來,將痦子圍在中間。光頭受到了冷落。

能夠用鼻孔吹雙嗩吶,這是龜茲中的最高境界,嗩吶的吹口處有一個銅錢樣的圓圓的薄片,將薄片壓緊鼻翼,鼻孔吐氣,嗩吶就會吹響。龜茲師傅在收小龜茲的時候,第一先要相面,有一個圓圓的肉肉的鼻子,而鼻孔又很小的男孩,則是上佳人選。第二則要能吃苦,因為嗩吶聲音太過嘹亮,而很多地方在過喪事的時候,才會用到龜茲,所以,當人們一聽到嗩吶聲音的時候,就會說「哪裡又死人了」。小龜茲在練習嗩吶的時候,只能選擇在荒無人煙的山溝里,躲在深深的壕溝里吹,這樣才不會討人嫌。在壕溝里吹了一年後,小龜茲才能在龜茲隊伍里打下手。第三則要有強大的肺活量。每一個龜茲的肺葉都迥於常人,他們能夠把腹腔壓得很扁很扁,將腹腔中的空氣全部排出;又能夠鼓得很圓很圓,將空氣最大限度地吸進腹腔。

痦子吹的是《百鳥朝鳳》,這是龜茲們的必演節目。只要是在結婚等喜慶的場合,龜茲們必定會用嗩吶演奏《百鳥朝鳳》。痦子將《百鳥朝鳳》演繹得精彩紛呈,一會兒是陽光普照大地,百花綻放,百鳥爭鳴;一會兒是月上柳梢頭,有鳳來儀,群蝶紛迎。所有人都傾情看著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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