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煤老闆發家史(上) 三、人間地獄

紅紅再次來電話,已經是三天後了。公路上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

這次交通事故死了六個人,六具屍體需要紅紅清洗入殮。

那天夜晚刮著細細的涼風,天空中還掛著月亮,月亮慘白慘白的,像一張死人的臉。小時候寫作文的時候,我們照貓畫虎地引用這個從別人那裡得來的比喻,而今天晚上,我才真正體會到了這個比喻有多麼恐怖。紅紅騎著一輛聲音很不和諧的摩托,我坐在摩托的後面,我們的中間放著一個皮革包裹的箱子,不知道裡面放著什麼東西,有些沉重。摩托的燈光照著路兩邊的樹林,樹林里鬼影憧憧,彷彿有什麼東西潛伏在那裡,在樹木後一閃一閃地偷窺。樹林里突然就會響起一聲莫可名狀的聲音,讓我的心頭一陣陣發緊。

摩托沿著狹窄彎曲的路面,來到一座廢棄的土窯前,就停下來了,土窯沒有窯門,像一張張開的黑洞洞的嘴巴,不知道那裡面有什麼。土窯前有一棵高大的樹木,黑魆魆地矗立在黑暗中,風吹過來,樹葉發出嘩啦嘩啦緩慢的聲響,像有人在拍動著巴掌。樹下是一堆堆起伏的小土堆,沒有規則沒有形狀,像被隨意撂倒的麥捆子。紅紅將摩托靠在窯門前,熄火了,然後讓我把箱子提下來。

我提著箱子站在大樹下,左右看看,看不到一個人,不是說要殮屍嗎?怎麼會沒有人?我們來到這裡幹什麼?我好奇地問紅紅:「屍首呢?屍首在哪裡?」

紅紅手指向下指著說:「腳前。」

我低頭仔細一看,這才看到那些「麥捆子」就是屍首,它們被橫七豎八地擺放在地上,像被大水沖刷過的木樁。月亮從雲層里鑽出來,照著一張張慘白的臉,原來死人的臉真的像月光一樣慘白。我驚恐地後退了一步,突然背部傳來了刺骨的疼痛,火辣辣的疼痛迅速覆蓋了全身,讓我差點喊出聲來。那棵大樹是皂莢樹,它渾身長滿了尖刺,像刺蝟一樣。

紅紅從我的手中接過箱子,蹲在地上打開,從裡面取出一個塑料臉盆,又取出了幾個鹽水瓶子,擰開橡膠蓋子,把裡面的水倒進臉盆里,又倒了一點洗衣粉進去,再用棉布蘸著水,一下一下擦洗著第一個死者的身體。每擦幾下後,她將棉布放在臉盆里清洗,臉盆里的水立即變成了黑色。

這些死者都是附近煤礦挖煤的礦工,他們的身上沾滿了煤炭。

電話里說一共有六個礦工死於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可是我看到這裡只有四具屍體,另外兩具去了哪裡?我想問,可是想到紅紅話語很少,又想到她可能也不知道,就沒有問。

紅紅擦洗完了第一具屍體後,讓我和她把屍體抬到窯門裡。紅紅抓著肩膀,我抓著雙腿,一起走向窯門,屍體很重,就像滿滿一麻袋土豆,過去只知道人們說什麼很重的時候,就說「死重死重」、「死沉死沉」,今晚我才知道了,死亡後的人,確實非常重。屍體冰涼冰涼,摸在手中,就像摸著鐵器一樣。

身體乾瘦的紅紅居然力氣很大,我抬得氣喘吁吁,而她大氣不喘。我開始敬佩這個外干中強的女人了。

把第一具屍體放進了土窯後,紅紅又從箱子里拿出了一個塑料臉盆,指著前面的斜坡說:「下面,端水。」

我遲疑地接過臉盆,慢騰騰地沿著土坡走下去,邊走邊回頭望,擔心那些屍體突然復活了。我一直都在想,不是說死了六個人嗎,怎麼現在只有四具屍體,另外兩具去了哪裡?

我走到了土坡下面,在另一眼廢棄的窯洞前看到了一個豁口水缸,水缸里果然有水。水僅有半尺深,可能是積攢的下雨水,西北苦寒乾旱,很多地方的水比油更珍貴。

我端起了滿滿一臉盆水,剛剛轉過身,突然看到身後站著兩個人,月光照著他們慘白慘白的臉。

我驚叫一聲,臉盆掉落在地上,人也癱坐下去,莫非他們就是那兩個找不到的屍體?他們怎麼會來找我?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像雨夜閃電照耀下的白茫茫的草灘。

那兩個人彎下腰來,其中的高個子伸出手來,我的手臂顫抖得像一片風中的枯葉。高個子說:「娃娃,莫怕莫怕,我們是好人。」另一個矮個子也附和著說:「是呀是呀。」

我聽到了他們說話的聲音,暴風驟雨般的心情才慢慢恢複了平靜,我站起身來,問他們:「你們是誰?來這裡幹什麼?」

高個子說:「娃娃,我們是這裡的礦工,好人,是好人。聽說今天有幾個礦工死了,你見沒見到屍首?」矮個子又附和說:「見到沒有?」

我說:「跟我過來。」然後,重新舀起一臉盆水,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他們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走到半坡的時候,矮個子從我手中搶走了臉盆,說什麼也要替我端著。

走到了斜坡的上方,藉助慘淡的月光,我看到地面上躺著三具死屍,紅紅正蹲在一具死屍前面仔細地擦洗著。高個子緊跑兩步,跑到了第一具的前面,翻轉過來,猶豫了一下,又奔到了第二具的前面,突然,他雙膝跪下去,從喉嚨里發出一聲異常凄厲的叫聲,然後,人慢慢歪斜下去,倒在了地上。

矮個子將臉盆放在地上,啊呀呀叫著跑向高個子,紅紅也站起身來,跑到了高個子身邊。矮個子扶起高個子,一下一下用勁地拍打著高個子的後背,一聲一聲呼喚著:「長生,長生。」紅紅用長長的指甲狠狠地掐著高個子面部的人中。我焦急地等在一邊,不知道該怎麼辦。

過了好久,似乎過了好久,高個子終於哭出聲來,聲音像長長的布帛一樣從喉嚨里抽出來。紅紅站起身來,矮個子繼續扶著高個子,我聽見他對高個子說:「不叫你來,你硬要來,來了就成了個這!好了好了,事情到哪一步,就說哪一步的話……」他安慰著高個子,要高個子別悲傷,突然自己也哭出聲來。

紅紅端過盛水的臉盆,繼續在第二具屍體上忙碌著,她一下一下努力地在屍體的臉部擦拭著,月光照著她臉上的兩道淚痕,亮晶晶的。

高個子哭過後,將面前的屍體擺放整齊,然後在死者的衣服上摸索著,一個口袋一個口袋地摸索著,最後,他只從褲袋裡掏出了吃剩的半個饅頭。半個饅頭,是這名死者留給這個世界唯一的遺物。

高個子又號啕大哭。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名叫長生的高個子來自陝北,死者名叫永生,是他的親弟弟。在煤礦挖煤工這種高風險的職業中,很少有兄弟兩人一起挖煤的,然而,他們家實在太窮了,為了給母親治病,他們傾家蕩產;接著妹妹又考上了大學,卻無力支付高昂的學費,萬般無奈中,弟兄兩個一起來到這裡挖煤,用生命做賭注,供妹妹上大學。

然而,他們賭輸了。

就在今天早晨,永生升井了,他對哥哥說,鎮上過物資交流大會,他和幾個老鄉一起去看看。長生答應了。吃過早飯後,長生就下井了。下午,長生升井了,卻沒有等到弟弟永生回來,他就一個人去澡堂泡澡,一個人去食堂吃飯。吃完飯已經是黃昏,永生還沒有來,長生就一個人回到了宿舍。然而,今天晚上他一直在盜汗,心慌意亂,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他一次次站在宿舍門口向遠處看,希望能夠看到永生的身影,可是一直沒有。後來,他又來到礦井旁邊的小賣部,那裡是礦工們下班聚會的地方,也是各種消息的集散地。在這裡,他聽到了礦工們出事的消息。五名礦工坐著手扶拖拉機翻山,車速過快,五名礦工和司機都掉進了深深的山溝里。大家都知道有六個人出事了,但是不知道是誰。

長生驚慌不已,他從小賣部出來,急匆匆地走在礦區的每條小路上,遇到每一個熟悉的人,都問是否見到永生。然而,沒有人見到。後來,他遇到了矮個子,矮個子是長生最好的朋友,他已經知道永生出事的消息,他勸長生,可是勸不住,就跟著長生一路找到了這裡。

長生抱著弟弟永生的屍體,臉貼著永生的臉,慢慢摩挲著,他沒有再哭出聲來,顯得很安靜。月光照耀著高個子,我看到他的臉上淚水洶湧,亮光閃閃。矮個子幫著紅紅整理屍體,他們從一個死者的身上只找到幾角錢,從另一個死者的身上找到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很燦爛地笑著,那是他的妻子,還是女朋友?

那天晚上,長生抱著永生,將弟弟永生抱在懷裡,一動也不動,像一座雕塑一樣,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也沒有抽泣聲,好像已經睡著了。紅紅端著水盆,站在他的身邊,她說:「放開。」長生置之不理。她又說:「放開。」長生還是置之不理。矮個子搖晃著長生的肩膀說:「你放開啊,讓人家收拾一下。」長生依舊一言不發,依舊抱著弟弟,他好像已經痴呆了。

矮個子蹲在了長生的身邊,他安慰長生說:「你一定要挺住啊,你千萬不能垮,你垮了你們家就都垮了,媽媽妹妹都沒人照顧了。你一定要挺住啊。」長生沉默不語,月亮照在他慘白慘白的臉上,我看到他兩隻空洞的眼睛,像水井一樣幽深。

矮個子一直蹲在長生的身邊,絮絮叨叨地訴說著,長生依然像石像一樣紋絲不動,也一言不發。我聽見矮個子說:「人這一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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