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煤老闆發家史(上) 一、這次是我主動辭職

那年夏天,報社進行了新一輪改革,那些年裡,改革是一個非常時髦的詞語,大凡手中有點權力的人,都言必稱改革,手下有著幾個廚師和服務員的飯店老闆,將飯桌擺上街面,號稱飲食改革;中小學各門功課的任課老師,自己走下講台,讓學生站在講台上肆意發揮,號稱教育改革……人人都在改革,而人人卻都不知道該如何改革,都不知道改革會走向何方,不知道改革是走向通天大道還是走進死胡同,但是每個人都裝出一種改革家大刀闊斧成竹在胸的姿態,好像只有整天把改革掛在嘴邊,才配做一名領導。他們最喜歡引用的一句話就是「改革嘛,就是摸著石頭過河」。

中國人一直有一種跟風的熱潮,早些年裡,當下海成為一種時髦的時候,職工下班後蹲在街邊賣兩把韭菜,也得意洋洋地宣稱自己下海了;當CEO成為一種時髦的時候,雜貨鋪店的老闆所有資產不到千元,也號稱自己是CEO……時代潮流浩浩蕩蕩,每一個人都被裹挾在其中,人們渾渾噩噩地隨波逐流,不知道自己會漂到哪裡,不明白自己追求的是什麼,也不想明白。這個時代的人普遍心態浮躁,他們並不關心來世,「我死後哪管他洪水滔天」。他們只關注自己的今生,金錢和享樂成為了判斷一個人幸福與否的唯一標尺。

那年夏天,我從遙遠的北方回到南方的報社時,報社的改革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先是幾個分管老總的工作進行了調整,然後是所有部門主任進行大換崗。熱線部主任做了經濟部主任,娛樂部主任做了深度報道部主任。

我們深度報道部的主任叫吳文。時隔多年後,我還能記起他,他是一個十足的官僚,一個無才無德卻又非常喜歡擺譜的蹩腳演員,一個身上灑著香水的花心男人,一個懵懂度日等待退休的老年男子,一個南方美食的愛好者,一個每一分錢都穿在肋骨上的吝嗇鬼。

我見到吳文第一面的時候,吳文熱情地抓著我的手,熱情洋溢地說:「你有什麼事情就告訴我,我讓我表弟市長給你辦。但是,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和市長的關係。」我望著他花白的鬍子,看著他器宇軒昂的神情,聽著他底氣十足的聲音,立刻對他肅然起敬。作為市長的表哥,他滿足於做一名報社的主任,做人實在太低調了,而且又熱衷於給人辦事,這樣的人,在當今社會上,實在是鳳毛麟角。後來,我想當初為什麼會對這樣一個腹中草莽的人心存敬意,很大的原因是他長著一把花白鬍子。其實,長著花白鬍子的除了智者,還有山羊;閃閃發光的除了鑽石,還有玻璃。

吳文喜歡在大庭廣眾下講話,而且講話的時候字正腔圓,擲地有聲,他說的永遠都是非常正確的話,你在他的話中永遠找不到任何漏洞,也無法反駁他。他說報紙是黨的喉舌,一定要替黨說話;他說記者一定要採訪,沒有採訪就寫不出稿件;他說不能寫負面報道,負面報道是新聞的一大公害,是給我們政府的工作添亂……他講話的時候還喜歡將手叉在腰間,歪著脖子,就像那一幅著名的油畫《楊家嶺的早晨》。

吳文有兩大喜好,一個是在人面前像市長一樣高屋建瓴地講話,一個是在人背後通過QQ泡妞。吳文的QQ名叫富豪,這是一個俗氣得不能再俗氣的名字,就像「操他姥姥的」煤老闆一樣。據說,QQ名為靚女的女子,一般長相都很惡俗;QQ名為富豪的吳文,每天騎著一輛咯吱作響的自行車上下班。有一次,我走過他身邊,無意中看到吳文在和一個很漂亮的女孩聊天,那個女孩發來了一張照片,吳文說:「我的賓士正在修理,我打的過去接你吧。」我不知道吳文最後是否泡上了這個無知的以名取人的靚女。

很長時間裡,我都搞不懂吳文這樣一個不學無術又心術不正的老年男子,怎麼會混到報社主任這樣的職位,直到有一天見到站長的時候,站長才告訴了我這個報業集團的潛規則。吳文以前是黨報的通訊員,後來不知道通過什麼關係成為了黨報的記者,黨報的記者是最容易做的記者,一手拿紅包,一手拿通稿,通稿捏巴捏巴就能見報。後來,黨報進行機構改革,無才無德的吳文因為有正式編製,就被分派到了子報——就是我們這家都市報做了主任,因為他什麼都不懂,什麼都做不了,就讓他做了娛樂部主任。娛樂部主任最好當了,每個演出團體,每位歌星影星來到這座城市,都要到每家報社拜碼頭,讓報紙大力宣傳,娛樂部主任只要坐在辦公室里收請帖和紅包就行了。

我問站長:「吳文的表弟真是市長?」

站長笑著說:「他也給你說了?」

我說:「是的啊,但是他不讓我告訴別人。」

站長說:「他見到每個人都說市長是他表弟,都不讓告訴別人。在報社裡,連耗子都聽過他說他是市長的表哥。」

我問:「是真的嗎?」

站長說:「是什麼?是個棒槌!這個老不死的到處招搖撞騙,打著市長的旗號,可是就有人相信了,通訊員變成了記者,記者又提升為主任。」

站長頓了頓又說:「市長司機是我的戰友,市長是北方人,親戚都在北方,怎麼會有一個南方表哥?純屬扯淡。」

在以後的採訪中,我接觸到了很多像吳文這樣的人,他們都號稱是某位高官的親戚,能夠替人辦事,然後大肆收取賄賂,坑蒙拐騙,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到了另一個地方重操舊業,這樣的人都活得非常滋潤,就像吳文一樣。現在,吳文順利退休了,每月拿著七八千元的退休金。

白鬍子的吳文很有女人緣,我曾很多次看到報社那些年輕漂亮的女記者在辦公室把著吳文的脖子,嘴巴湊近吳文的耳朵呢喃私語,吳文像個傳說中的仙翁一樣樂呵呵地笑著,滿臉的皺紋湊在一起,像一朵枯萎的菊花。年近花甲的吳文整天身上灑著香水,穿著牛仔褲,T恤外面系一條圍巾,看起來很新潮很時尚。他走路的時候也輕微地跳躍著,竭力讓自己的步子看起來很有彈性。

吳文對女記者像夏天般火熱,而對男記者卻像冬天般嚴酷。除過見到第一面的時候,他介紹自己的表弟是市長時滿面春風,而此後對每一個男記者都冷若冰霜。記得有一天,我在外面採訪,沒有去辦公室,忘記了向吳文請假,吳文撥通了我的電話,針對我沒有向他請假而無限地上綱上線,他說我沒有組織性原則性,目無領導,自由散漫,他對著電話足足講了半小時,好幾次我都想掛斷電話,但是礙於他是我的頂頭上司,只好一忍再忍。後來他說到了先斬後奏:「你知道歷史上那些先斬後奏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我一下子火冒三丈,這個驢日下的居然把自己當成了皇上,真他媽的不知道天高地厚飯香屁臭,我對著電話一言不發,吳文又喋喋不休了幾分鐘後,問我:「聽見了嗎?說說你的感想。」我還是一言不發,吳文聽不到我的反應,他就好像對著牆頭說了半天,連個迴音也沒有,他最後無聊地掛斷了電話。

那天晚上,我非常鬱悶,我清楚地知道遇到這個不學無術而又自以為是的頂頭上司,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吳文要求部門的每個人都要上班簽到,沒有採訪任務的時候,就必須待在辦公室學習上級文件,然後寫出讀後感。我的很多選題都被吳文否定了,而吳文交給我的又是一些雞零狗碎根本就無法捏合成深度報道的消息類選題,甚至有的連消息都寫不成,根本就沒有任何新聞價值。吳文根本就不懂深度報道的采寫,更不懂深度報道部門的管理。

我突然想到了辭職,這是我這些年來第一次想主動辭職。我撥打主任的電話時,他說他正在江邊的大排檔吃燒烤,下午他剛剛辭職了,「過來吧,見面詳談。」

我來到江邊時,主任正舉起啤酒瓶咕嚕嚕地往下灌,幾個光著膀子的男人大呼小叫,猜拳行令,幾個露著大半胸脯的女子面色紅潤,「媚」飛色舞。一名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對著一桌人在聲情並茂地唱:「小薇啊,你可知道我在愛你,我會帶你飛到那天上去……」男孩子的莊嚴和肅穆逗得滿桌人哈哈大笑。一名男子故意問男孩子:「你的小薇在哪裡?」男孩子一本正經地說:「在我丈母娘家養著呢。」

主任也看到了這個場景,他說:「現在的孩子真早熟啊,這麼小就知道了什麼情呀愛呀,天真無邪和現在的孩子無緣了。」

我說:「這應該是社會的責任,整個社會風氣變得非常奢靡和情色,孩子不能不受到感染。」

主任說:「真不敢想像,我們的孩子這麼大的時候,如果成為這個樣子,該怎麼辦……你怎麼想辭職了?」

我說:「吳文是我們的災星,報社怎麼會讓這樣一個人做深度報道部主任?無才無德的人做我們的頂頭上司,我們就沒有活路了。因為我們性格都太直爽,不會,或者不屑於溜須拍馬。」

主任說:「吳文一來,我就想辭職,外行領導內行,在當今社會上一點也不稀奇,因為這個社會崇尚的不是人才,而是聽話的奴才,但是,外行也就罷了,只要你知道自己無能,廣納善言,也不是不可以,最害怕的是外行還要冒充內行,對你橫加干涉,這樣,你再有能力,也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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