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卧底房地產 十、老闆的能量

我見到鄭途是在業主鬧事的那天。

印象中的房地產老闆都是大腹便便,腦滿腸肥,沒有教養,一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模樣,剔牙不用牙籤用手指,抹嘴不用手紙用手背,喉嚨里轟隆隆一聲響,濃痰就噴薄而出。可是,見到鄭途的時候,我才知道房地產老闆完全不是這樣。

鄭途長得很斯文,他擁有一張大學畢業證書。

華舟曾經給我分析說,房地產老闆和煤老闆比起來,要高很多個檔次,儘管他們都是這個社會的眾矢之的,都是依靠特殊的手段暴富,但是,房地產老闆的背景比煤老闆要深廣得多,房地產老闆的運作方式比煤老闆的運作方式更加複雜和隱秘。煤老闆依靠狗膽包天和金錢開路就能攫取財富,他們大都是一些學歷低下的農民,信奉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就被當磨推。而房地產老闆除了擁有煤老闆那樣的巨額財富外,還與後台有著錯綜複雜、盤根錯節的關係。房地產老闆如果沒有後台背景,就無法在這個行業立足。他們普遍學歷較高,他們即使掏錢買,也要有一張聽起來很唬人的文憑。

我見到鄭途的那天,鄭途西裝革履,腳上的皮鞋一塵不染,頭上的黑髮一絲不苟,看起來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樣。鄭途很精瘦,眼睛歪斜,和魯提轄拳打的那個鄭屠有天壤之別。鄭途那時候有50多歲,自稱熟讀偉大領袖的所有書籍,有著堅定的共產主義的信仰,所以他的語言中總喜歡引用最高指示,讓人忍俊不禁。

這個小區有一幢樓房叫作望江閣,業主們站在自己的房間里,就能望到不遠處的江水,望江閣的房價也是整個小區里最貴的。望江閣的所有業主,當初購房的時候,都無數次地幻想過晚飯後站在自己家的客廳里,透過飄窗看到落日熔金,照耀著江水波光蕩漾,也讓自己的靈魂波光蕩漾,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意洋洋得矣。

然而,有一天,他們看到望江閣和江水中間的空白地帶,突然開來了隆隆的挖掘機,這裡也要建造一座小區,小區里的每幢樓房高達30層,徹底擋住瞭望江閣業主們瞭望江水的視線。

業主們來鬧事是在那天下午,城市的上空飄蕩著幾朵懶洋洋的浮雲,風在遙遠的地方吹著,這裡纖塵不起。「薔薇花園」小區前的廣場上,幾隻不知名的鳥雀在蹦蹦跳跳,幾個孩子在滑旱冰,一切都顯得和諧安詳,然而,一陣敲擊鋁鍋的亂七八糟的聲音,讓一個平常的下午突然變得躁動不安。

敲擊鋁鍋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悲憤燃燒著他們的眼睛,讓他們一張張皺紋密布的臉變得五官移位。他們是「薔薇花園」里價格最高的望江閣的業主。那些在小區周邊閑散的行人,不失時機地跑過來,臉上帶著盼望出事,等著看熱鬧的焦急神情。

鋁鍋敲擊了十幾分鐘後,小區的門前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外圍響起了接連不斷的汽車喇叭聲,而圍觀的行人依然故我,巋然不動。有幾個扛著攝像機和胸前掛著照相機的記者頑強地擠進來,對著這群老人一陣拍攝。保安們衝進來,他們追打著記者,將一名記者的相機奪過後,摔在堅硬的水泥路面上,我聽見一名膘肥體壯的保安對其餘的保安大聲叫喊:「誰再敢拍,就給老子往死里打。」

一名年輕的記者從口袋裡掏出了藍色的記者證,他像江姐一樣大義凜然地喊道:「我們是記者,這是我們的工作。」

面目猙獰的肥保安以更大的聲音回應:「老子打的就是記者。」

年輕的記者大概剛剛參加工作,他真的把自己當成了無冕之王,他依然在據理力爭:「請您看看我的記者證,你們有義務配合我們採訪。」

肥保安將記者的記者證一把奪過來,兩下就撕碎了,一揚手,記者證變成了片片飛舞的蝴蝶。肥保安說:「老子不識字。」

年輕的記者依然相信教科書中所寫的「記者的採訪權利神聖不可侵犯」,他像初生牛犢一樣對著猛虎一般的肥保安說:「你要為你自己今天的行為付出代價的。」他字正腔圓,聲聲入耳。

肥保安一招手:「這是一個假記者,打!」幾名如狼似虎的保安就撲上去,將「神聖不可侵犯」的記者掀翻在地,幾雙穿著鋥亮皮鞋的大腳不斷地侵犯著。記者像蝦米一樣扭動著身體。

記者的採訪需要技巧,可是我這個剛剛入門的同行一點也不知道技巧。記者在採訪的過程中,遇到阻力,就像遇到牆壁一樣,你需要想著怎麼繞過牆壁,而不是怎麼和牆壁碰撞,你即使被撞得頭破血流,也撞不過去。

那名年輕的記者被打得遍體鱗傷,我正想擠進圈子裡制止保安們的暴行時,鄭途出現了。

鄭途從售樓部的二樓走下來,步履緩慢,氣定神閑,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一身藏青色的西裝一塵不染。此前,他就一直坐在樓上的沙發上,靜靜地傾聽著樓下鋁鍋參差不齊的敲擊聲,聽著業主們悲憤而無奈的叫喊聲,可是他臨危不亂,可能對他來說,一群業主來鬧事,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危」,直到記者被保安打得無處遁逃時,他才出面了。他知道他再不出面,可能就會有人命關天的大事發生。有死亡事件發生在自己開發的樓盤裡,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

鄭途來到後,保安們都住手了,他們獻媚地望著自己的老闆鄭途,像一群哈巴狗望著主子一樣,等待著主子會賞賜一根肉骨頭。其實,保安們也都來自貧困家庭,然而,他們卻以上層人自居,因為他們的主子是上層人。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林語堂先生的一段文字:「中國有那麼一群人,本身生活在社會的底層,自身權利每天都在受到侵害,卻具有統治階級的意識,就是動物界也找不到如此弱智的生物……」

鄭途沒有搭理那群被打得丟盔撂甲的記者,他的眼角掠過記者們一張張驚恐不安的臉,像鳥的翅膀掠過湖水一樣,他徑直來到了業主們的面前,對著業主們點頭哈腰,他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大家有什麼話,慢慢說。」

年老的業主們看到了鄭途,他們立即停止了敲擊鋁鍋,和鄭途建立了雙邊洽談。鄭途要他們推選兩名代表,和他一起去辦公室商談,他們照辦了,兩個瘦削的業主跟在鄭途的後面,走向售樓部的方向。

鄭途在和業主洽談的時候,始終沒有對記者看一眼,那群狼狽的記者彷彿就不存在一樣。被一群大腳踩過的年輕記者怒氣沖沖地站在鄭途的後面,大聲叫喊:「我們明天報紙上見,你們小區要上頭版頭條。」

鄭途對年輕記者的話置若罔聞,他搖晃著那身皮爾卡丹的西裝,把年輕記者的威脅抖落在了地面上,他和兩名業主走進了售樓部。

記者們很不滿意,他們義憤填膺地叫嚷了幾句後,就紛紛離開了,他們約好了第二天這篇被打的稿件一起上頭條,將「薔薇花園」置身在城市輿論的風頭浪尖。可是,等到他們回到報社,還沒有寫出一個字,報社的領導就過來了,領導說:禁止報道「薔薇花園」事件,因為「薔薇花園」是我們的廣告客戶,如果有人違規,將追究所有人的責任。

鄭途和那兩名業主坐在售樓部的玻璃圓桌旁,鄭途一招手,艾麗思就非常乖巧地端來兩杯水,放在了業主的面前。

鄭途笑著對業主說:「偉大領袖教育我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請說說,有什麼問題需要解決?」

兩名業主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他們本來想著會與開發商大吵大鬧,沒有想到開發商居然這樣溫文爾雅,謙遜有禮,倒顯得他們敲鑼打「鍋」的行為很不合時宜。一名年齡更大的業主頓了頓,說:「你們當初承諾的是,我們望江閣能夠望到江面,我們掏了最高的價錢,而現在江邊的空地上又在建造樓房,擋出了我們的視線,看不到江面。這個問題你們怎麼解決?」

鄭途不慌不忙地說:「做老實人,說老實話,辦老實事,這是我黨的優良傳統。當初是誰給你們承諾說望江閣能夠望到江面?」

另一名業主說:「售樓小姐說的啊。」

鄭途問:「哪一名售樓小姐?」

那名業主指了指站在一邊的陶姐說:「就是她承諾的。」

鄭途讓陶姐走過來,依然語調緩慢地詢問:「你是不是給業主說了,買了房子就能看到江面?」

陶姐嚴肅地說:「我從來沒有說過。」

業主一下子急了,他站起身來,滿臉通紅:「你明明說過的,現在怎麼不承認了?」

陶姐一下子被業主的神情逗樂了,她慢條斯理地問:「我說過?你有什麼證據證明?」

業主繼續據理力爭:「你當初就是這樣說的,能夠望到江面,就叫望江閣,所以價格最高,還會寫進合同。」他拿出合同一頁頁翻開著,突然腦門上冷汗直冒,頹然坐進椅子里。

陶姐不懷好意地問:「合同哪一條寫到了,您指給我看看。」

業主腦門上亮晶晶的,他喃喃自語:「合同上怎麼就會沒有呢?怎麼就沒有寫呢?」

陶姐步步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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