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站立在草舍前,打量著無邊的沉沉夜色,卓君明獃獃地發愣。寇英傑交代了他一個燙手的好差事!這是他心裡極不願為的一件事。一想到玉觀音郭彩綾,他就由不住遍體生涼,有置身寒冰的感覺。然而對方的冰姿玉貌,神秀骨清,未始不令他為之盪魂。

一個人喜歡一個人,常常是沒有理由的,如果這種情操一旦演變為刻骨的愛情,更非人力所能化解挽回。正因為卓君明了解到自己感情已有這種微妙的發展之後,才使他心裡由衷地生出了警惕,偏偏情勢的演變,卻又使得他不能就此抽身,勢將更要沉淪下去,這種內心的矛盾,是極為痛苦的。

一聲清晰的馬嘶聲,劃破了夜的寂聊,在卓君明的意識還沒有明朗之前,一匹墨光油亮的黑龍駒,風馳電掣般的,已來到了面前。馬是龍駒,人是彩鳳!可不是那個任性矯情的姑娘么!

這會,她騎著那匹黑水仙去而復還。臉上罩著一層薄怒,郭彩綾緊緊扣著絲轡,卻把一雙又大又圓的剪水瞳子,注視著卓君明。

卓君明吃了一驚,道:「姑娘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不能來?」說著,她翻身下馬,道,「寇英傑呢?」一面說,她那雙含蓄著精光的眸子,靈活地在四下里轉動著。

卓君明呆了一呆,道:「寇兄弟他已經走了。」

「走了?」郭彩綾冷笑了一聲,卻也掩不住她內心裡的失望情緒,那張清水臉上情不自禁地帶出了不自在,從而演變為一種悲憤:「他上哪兒去了?」

「這個……」卓君明訥訥道,「大概是回白馬山莊去了!姑娘你……」

彩綾冷笑道:「我是還他馬來了。不要緊,早晚我們還是會見面的。」說著扳鞍上馬。一陣冷風襲過來,飄起了她頭上的長髮。

卓君明發覺到她那張絹秀的面頰,變得異常的白,異常的冷。

她柳眉倒豎,一雙大眼睛裡,似有淚光在轉動著,只是軟弱的氣質絕難與凌厲的倔強抗衡,自從她懂事踏入江湖以來,她就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軟弱的女孩子看待,決心要憑一身所學,與男兒一爭短長,她不能就此示弱。這一刻,她剋制著內心的傷感,硬生生地把眼淚吞到了肚子里。

「姑娘,你如果轉回白馬山莊,一定就能見得著他,你還是回去吧。」

「哼!」彩綾冷笑道,「我當然要回去,可不是現在,我要讓寇英傑瞧瞧,沒有他,我照樣也能斗得過姓鐵的!我走了。」話聲一落,急帶馬韁,神駒黑水仙唏律律一聲長嘯,倏地扒開四蹄,一陣風似的馳騁而去。

卓君明想到要向她關照些什麼,待喚阻時卻已不及。現在他已經明確地知道她將要去什麼地方了,寇英傑沒有猜錯,她果然是要去宇內二十四令,想獨自為父親復仇。這是極為狂妄不自量力的一個念頭!

一想到她的隻身冒險,卓君明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當下不假思索地轉回客棧,備馬急急追下。

涼州城第一塊招牌:小涼州。

戌時前後,一片燈火輝煌。

約莫上了有八成客。這種天氣,這個時候,能有八成客已經很不錯了。

小涼州是個飯館子,它之所以能在這個地方上樹起名望字型大小,當然是有原因的。這裡的師傅是遠由長安聘請過來的,一道「燒鵝掌」,「口蘑辣羊肉」,最是遠近馳名。這個天,你約上個三五知己,叫一觥子「二鍋頭」,一面喝著酒,一面撕著肉,那個味兒可是夠瞧的,莫怪乎來到這裡的人,都像是屁股上生了漿糊,一坐下來可就不想走了。

嘴這玩意兒,在人身上可以說是最特殊的一個部分了,不但能進——吃,而且能出——說,所以名之「出納關」,那可是一點也不錯,恰當得很。

嘴也是最閑不住的東西,吃飽了,喝足了,尤其是再灌上了兩杯酒,話可就不打一處來,再要有個三五知己,你一句我一句,廢話幾大車也拉不完。

這個時候,東家長,西家短,什麼閑話都出來了,你說女人是長舌婦,看起來這些個大男人,實在也高明不到哪裡去。

這個座頭上,一共是七個人。看樣子吃得是差不多了,只是酒興還濃得很,酒保來回地送酒,少說有七八趟了,個個喝得紅著兩隻眼,閑話可就像決了堤的河水一樣,嘩嘩地順嘴向外面流著。

「我說,」那個人又往嘴裡灌了一口酒,「這可真是六十年風水輪流轉,誰又能想到,憑他『金寶齋』郭大王爺三十年的老字號,竟然會說關就關了呢!」

金寶齋是城裡最大的一處珠寶號,這地方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這傢伙話一出口端的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莫怪乎所有吃飯的人,都放下了筷子,人人的眼睛都發了直。

說話的人,六十二三的年歲,一身講究的狐皮褂襖,黃焦焦的一張臉,卻留著一部花白長須。姓白,叫白三泰,人稱白三爺。過去是開鏢局子的,後來發了一筆橫財,現在改行干「茶市」,更兼家財萬貫,手底下養著七八十口子人。他老人家黑白兩道上都很叫得開,在涼州,可算得上是個小小的「人頭」。

白三爺的話不但說的是金寶齋,更扯上了這地方上一向敬若神明的郭老王爺,郭老王爺也就是那位已故的郭白雲郭老俠客。他老人家同他那個女兒郭彩綾名號幾乎是一樣的響,是以,只要一提起他老人家的名字,無人不知。

白三爺這一桌客人,不乏本地知名之輩。

長得黑瘦高長的是李五爺,李大官人。

白白胖胖的是盧大爺,本地珠寶號的名人。

面若金錠孔武有力的一位姓黃叫黃習孔,是這地面上通武鏢局的總鏢頭,人稱「鎮涼州」。

這些人,雖然說不上是什麼大人物,卻也都是提起來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的人頭,莫怪乎,這小涼州飯館子的主人要格外地巴結了。

白三爺的話非但是驚動了飯館子里其他的客人,甚至於連他同桌的幾個人也驚動了。

反應最快的是盧大爺:「這……是真的?」盧大爺仰起了他肥大的下巴,「我怎麼沒聽說?」大概因為他也是珠寶業的,所以對於同行道發生的事情,也就顯得特別敏感與關心。

白三爺嘿嘿一聲冷笑,一隻手捏著他胸前的鬍子:「這地方上,什麼事情能夠瞞得過我姓白的。不信,你們問問老黃看看,他絕不能不知道。」

老黃指的是那位通武鏢局的總鏢頭鎮涼州黃習孔。大傢伙兒的眼睛,很自然地就注視向黃鏢頭臉上。

鎮涼州黃習孔果然知道。他點點頭道:「三爺說的不錯,這件事我也聽說了,聽說司空二爺這兩天愁得很,正在想法子調兵遣將。不過,我看這一回他是欲振乏力了。」

盧大爺翻動著腫眼泡,更驚訝地道:「這又是為什麼呢?」

黑瘦的李五爺也稀罕地道:「是呀!司空遠那一身好功夫,誰又敢招惹?再說誰不知郭老爺一死,他與鄔大野師兄弟兩個都發了大財,有錢有勢,還有誰敢招惹呀?」

白三爺嘿嘿笑著:「這可就是我常說的那句話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了!」

他的話分明透有弦外之音。

盧大爺馬上介面道:「三爺說的是,莫非司空遠遇見了強硬的對頭,硬把他的招牌給砸了?」

「恐怕比砸他的招牌更嚴重吧!」白三爺自個冷笑著,「對方已經放下話來了,十天以後要金寶齋自動關門,號里的金珠細軟,一些也不許帶走,人卻一個也不許剩下。」

「哦?」李大官人眼睛發直地道:「誰?誰這麼厲害?」

盧七爺也哦了一聲道:「怪不得我那個買辦說金寶齋這兩天自動歇市,原來是這碼子事呀!」

白三爺對這件事可稱得上瞭若指掌,他冷笑了一聲道:「這你們可就不知道了吧!要說這件事,我可是知道得最清楚不過了。」一面說著,這位白三爺斜乜著眼,帶著三分醉地挽起了袖子,神氣活現地冷笑著道:「你們可知道吧,」他左右顧盼了一下,嗓子壓低了一些,生怕別人聽見,「這是鐵老爺子手底下人乾的。」

大傢伙兒的臉色都情不自禁地為之一變。蓋因為這兩年,鐵老爺子的名聲實在太響了,誰要是不知道鐵海堂鐵老爺子的大名,那他小子準是個白痴!

「你是說宇內……」李大官人的話才說了一半,就讓白三爺擺手給止住了。

「噓!」白三爺怪神秘地道,「知道就好了,別說出來,別嚷了。」

李大官人發著愣道:「鐵老爺子怎麼能幹這個事?我看不實在吧!」

鎮涼州黃習孔肯定地道:「三爺這話沒錯,我手下就有人看見,說是由北邊來的人,坐著金漆大馬車,下榻在果子園蔡家,那個地方現在門禁森嚴,附近十幾里都不許尋常人接近。」

盧七爺睜圓了眼道:「好傢夥,這麼說,敢不是鐵老爺子自己下來了?」

「不,」白三泰的頭搖得跟小鼓似的,「別瞎猜,老劉說的不錯,果子園蔡家這兩天是來了貴賓,不過,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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