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每天這個時候,在酒樓之上西暖間里,照例給他老人家留著一個座頭,他有個毛病,每天在就寢以前一定要喝上幾盅酒,帶著七分醉,才轉向後樓,那裡養著他的三房小妾,輪流地侍候著他。

酒館也就一定要等著這位大東家喝足了酒,走了以後才能喘上一口氣,老客不去,新客繼續來,每一天總得磨到半夜多,才能打烊。

紅水晶酒館一共是兩層,樓上是單間,樓下才是公共飯館。

眼前這個時候,飯館裡大概有七成客,西桌是宏福鏢局子里的客人,東邊一桌子是立祥綢緞行的東家,前者是為總鏢頭鐵翅盛雄飛暖壽,後者卻是為他們東家劉福祥的姨太太做滿月。

有了這麼幾桌客人當然夠熱鬧的,一直鬧到了現在,還膩著不走,莫怪乎負責酒館生意的劉二拐子一張臉拉得老長。

劉二拐子過去是跟李快刀一起出身的,現在李快刀已成了「李大當家的」了,而他劉二拐子仍然還是他的「二拐子」,要不是李快刀看上他的手藝好,要他留下來負責酒館裡的生意,他可能早就捲鋪蓋搬家了。

劉二拐子是外號,他本來名叫劉二興,因為一條腿不十分利落,不得不借重拐杖,所以才得這麼一個外號。更因為他早年出身草莽,在豫南干過「鬍子」,手底下有兩下子,所以誰也不敢輕易招惹他。

劉二拐一肚子牢騷,脾氣大極了。手下幾個小夥計,和後面廚房裡的幾個大師傅,都不敢得罪他。一不高興舉拐就打人,誰也不能把他怎麼樣。因為誰都知道,他是大當家的把兄弟。

這時候,劉二拐子由樓上拄著拐子來到了樓下,幾個小夥計都提著十分的小心。

五十來歲的人,黑胖的臉,還留著一叢絡腮鬍子,在樓上陪著大當家的喝了兩盅酒,兩隻大牛眼血紅血紅的,好像看著誰都不順眼。

宏福鏢局的總鏢頭鐵翅盛雄飛,特地站起來,抱拳跟他打個招呼:「二東家,怎麼你現在才來?來來來,過來喝一杯!」說著,盛雄飛就過來拉他。

劉二興笑著擺手道:「不不,不,今天晚了,我說,盛老總,你們也該散了吧!」

盛雄飛哈哈笑著,顯然還沒有聽明白對方言下的逐客含意。

劉二興一臉不高興地站在大廳當中,用他的鐵拐子敲著火盆,道:「來來來,給撤下去,這都什麼時候了?」

再傻的人,聽了這些話也都明白了。中座上的盛鏢頭皺了一下眉毛,正想發作,另一桌的客人卻已吆喝著夥計結賬,算是把這一碼子事給岔了過去。

看門的小夥計,剛剛把棉布門帘子揭開來,只聽見一陣子馬蹄聲,一匹全身油光水亮的大黑馬風馳電掣般地來到了街前。馬蹄鐵打在石板地上,那陣子清澈的響聲,真有驚天動地的聲勢,靜夜裡聽起來,益加刺耳!面對著這番凌人的氣勢,任何人都情不自禁地會定下腳步來,向著來人行個注目禮。

好快的馬!小夥計郭順簡直看傻了。這麼快的馬,他還是第一次見過,這一會,乖乖,不及交睫的當兒,連人帶馬已來到了眼前。

大黑馬人立前蹄,唏律律一陣子厲嘯,真把人的魂兒都給嚇飛了。那雙揚出的蹄子,幾乎都要踩在小夥計郭順的頭上,郭順嚇得啊呀怪叫一聲,身子向後一蹌,差一點坐在了地上。眾目睽睽之下,那匹神駿的大黑馬陡地定住了身子。馬上人,卻已翩然落鞍下馬。

馬是龍駒,人是佳人。

這麼漂亮的馬,固是江湖罕見,這麼漂亮的人,更是四海難覓。

愛馬的人看馬,愛色的人看人。

數十雙眼睛,就在這一瞬間,全數都看呆了。

其實愛馬的人未見得不喜歡人,愛人的人又未見得不喜歡馬,這個節骨眼,可就難為了那雙眼睛。

只當是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兒,正在吃飯的人都趕忙放下了筷子,匆匆地跑了出來。

系在紅水晶飯店前面的那一溜子燈籠,照著這個人,這匹馬。每個人神采上所顯示出來的,只是無比的興奮,稀罕。也難怪,西北道上,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這麼標緻的美人兒了。

姑娘二十二三的年歲,大眼睛,柳葉眉,白臉蛋,玉立亭亭的身子骨,一頭黑長的青絲,結著一條大辮子,那塊系在辮梢上的翡牌兒,碧綠碧綠的,大概是因為身上染了點小恙,以至於前額上系著塊青綢子。

人顯得孤冷冷的那種單寒,瞧瞧她那雙沉鬱的剪水瞳子和怪憔悴的那張清水臉,八成是不大得勁兒!

馬是黑的,人也是黑的,黑緞子斗篷,裡面是黑色的勁裝,黑色的小蠻靴。

一隻手輕輕按著馬鞍子利落地下了馬,從鞍子上拿下了皮銀囊,皮銀囊一頭插著老長的一口寶劍,劍鞘子在地面上磕著,不時地傳出鏗鏘聲。

姑娘那雙眼睛先認了一下紅水晶那塊字型大小,皺著眉毛又看了看身邊的人,一雙眸子可就逼在小夥計郭順身上。

郭順才忽然像是明白過來,他匆匆迎上一步,躬身笑道:「這位女客,是吃飯還是住棧?要是吃飯,今天已打烊了,要是住棧……」話還沒說完,姑娘已向紅水晶步入。

郭順忙趕過去,道:「喂,喂……」

黑衣姑娘轉過身來,冷冷道:「門外面我的那匹馬,好好給我牽到槽里上料,要是錯待了它,我可是不答應。」她似乎有一種特別的威儀,說出來的話,由不住你不聽。小夥計答應了一聲,回頭就往外跑。

這當口兒,黑衣少女已經在一張座頭上坐了下來。幾個站起來看熱鬧的客人,也都陸續地坐下來。

那姑娘雖是下坐了,卻沒有人過來招呼她的生意,幾個夥計都把眼睛看向劉二當家的,好像等他的吩咐。

黑衣少女不耐煩地用手拍著桌子喝道:「怎麼回事!人呢?」

劉二興咳了一聲,拄著他的拐子來到了面前,嘿嘿一笑道:「大姑娘,今天晚了,你明天再來吧!你沒看見嗎,我們這已經歇市了。」

他倒是沒說謊,說話的時候,一個夥計正在吹燈籠,另一個夥計在上門板。

黑衣姑娘哈哈一笑,搖搖頭道:「不行,我整天沒吃東西了,身上又不舒服……」

劉二拐子咧嘴道:「太晚了,廚房都封火了。」

姑娘道:「叫他們再生。」

「再……生?」劉二拐子嘿嘿冷笑道,「姑娘你要是住棧,我可以叫人帶你去,想吃東西恐怕得上別家了。」

「我就上你們這家,你少啰唆!」姑娘一隻手輕托著頭,看樣子真像是病了。耷拉著眼皮,道:「你們這個地方我雖是第一次來,可是久仰你們紅水晶的名號,你們當家的李快刀我也知道,別欺侮我是外來的。」

劉二拐子怔了一下,想不到對方一個姑娘家說話這麼橫,尤其李快刀這三個字萬萬不該出口。在這個地方,提起李某人來,誰敢不恭敬地尊稱一聲李大當家的,稱李快刀,那是存心來找麻煩,找挨揍來的。

一時,在場每個人都怔了一怔。

劉二拐子挑了挑眉毛,眼珠子瞪得滾圓滾圓的,他原本就一肚子的不高興,想不到忽然來了這麼個耍橫的姑娘家,這口氣他焉能忍得下去。

拄著他的拐子,冷冷哼了幾聲,卻轉向身邊一個叫馬三的夥計說道:「把這位姑娘給請出去,她不是吃飯來的,是來找麻煩的!」

馬三這小子,人高體大,最愛人前稱能,自對方那個黑衣少女一進門,他就看直了眼,活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過這麼美的女人。聽了二當家的話,他樂得上前搭訕。當下高高地應了一聲,嬉皮笑臉地一直來到了黑衣女跟前,哈了一下腰道:「大小姐,您請吧!」

黑衣少女冷冷笑了笑,說道:「怪不得我聽人說李快刀仗勢欺人,還說你們這紅水晶做的是吃人喝血的買賣,今天一看,果然不錯。」說到這裡,她眼睛逼向劉二興道:「你大概就是那個叫劉二拐子的人吧!」

劉二興登時臉上一陣子發漲。他也跟李快刀一樣,最忌諱人家稱呼他這個不大雅觀的外號,被人家指著鼻子這麼斥問,尤其被一個坤道人家這麼罵,他還是頭一回。一股兒邪火直衝腦門,劉二興用力地拄著手上的鐵拐杖道:「好大膽的丫頭,馬三,快把她給我叉出去!」

馬三應了一聲,伸出兩隻大手,就想往人家姑娘身上抓。

黑衣少女冷叱一聲道:「你敢!」

馬三登時一愣。黑衣少女睛睛泛著凌芒,冷笑地看著馬三道:「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摔你個半死,不信你就試試!」

馬三看了劉二拐子一眼,大著膽子向面前這個黑衣少女一笑,說道:「我怎麼不敢,大姑娘,你撒野,最起碼也得要看看地方,你請吧!」說著伸手向黑衣少女肩上就抓。

不意,他的手指尚還沒有觸著對方的衣邊,就只見少女那雙蛾眉陡地向上一挑,身上的披風不過向外抖了一下,馬三嘴裡「啊唷!」叫了一聲,整個身子,就像是戲台上玩的大扒虎一樣,撲通!摔了出去。

這一跤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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