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七天以後,他終於來到了皋蘭。

這是個大地方,市街整齊,人文薈萃,楊柳搖曳著一天的碧綠,使遠來的遊子,乍然目睹之後,感覺到一種無比的輕鬆,彷彿一下子忘卻了旅途的勞累。

皋蘭、白塔兩座巍峨的高山,一前一後拱衛著,青天白日,和風廣被,稻田裡起伏著的層層稻浪,尤其使人陶醉,即使你是第一次來,你也會深深地愛上這個地方。寇英傑把郭先師的靈柩暫寄在市郊的白塔寺,他自己因形容憔悴,服喪在身,再加上有了此前在秦州的經驗,也就不再隨意住店,就在廟裡掛了個單,布施了一兩銀子,暫時歇了下來。

有了前幾次的經驗,他不得不盡量收斂行蹤,雖然說已來到了先師故居,可是他依然謹慎言行,甚至於對廟裡的和尚他都未敢吐實。

白塔寺乃是皋蘭城一所極為壯觀的寺廟,地處鎮遠門外,而正當黃河之濱。這裡香火極盛,全寺有三百寺僧,寺剎之建築稱得上金碧輝煌,寶相萬千。

寇英傑因隨靈在身,被接待在較為僻靜的西禪院里。這所院子只由一個風火僧叫向元的老和尚看守著。有一個很小的佛堂,署名是「小禪山房」,住寺的和尚不過八人,較之白塔寺的其他各個殿院香火可就差遠了。

然而,這片西禪院里,卻有屬於它自己的一番寧靜。獨攬水光山色的一面雅座,又是其他各殿院所無法比擬。

院子里栽種著十數株老松,高插雲天,和禪房外的幾株老梅,對映成趣。

人們喜愛梅樹,乃在於它獨特嶙峋的形態與氣質,倒還不曾聽說過梅不開不雅的說法。

松亦然。無論什麼地方,如果種植了這兩種樹木,必然令人心曠神怡,尤其是出家人的寺院里,望之而興出塵之念,含蓄著幾許仙佛出世的崇高哲學。

歲值晚秋,老梅蒼勁的樹榦上,已吐出了幾點生芽,殘陽夕照,雲高飄飄,大地肅殺。

寇英傑把先師的靈柩安置好了,又布施了一些燈油錢,請這西禪院里的和尚,在靈前念上一卷經,放上一個焰口。

一堂功課做下來,已是和尚們用晚膳的時候了。和尚們陸續地去了,他乃得暫時的安寧,徐徐步出佛堂。

剛剛進寺的時候,先已用過飯了,現在還不餓。出得佛堂,接觸到清冽的一陣風,目睹著院子里的古松老梅,心裡興起了一陣安適之感,說不出的舒坦。

站立在高聳的廟台上,鳥瞰著浩瀚的黃河之水,只見河水翻騰,一瀉千里,殘陽下水色泛金,目力極視而不見其源。這條馳騁中原,行經九省的第二大河,果然雄姿英發,慷慨激昂而不可一世,揆其來勢,出自青海巴顏喀喇山北麓,原為星宿海,繞積石山,而入隴省,這裡首為其經,是以水勢奇猛,拍岸滔天,蔚為壯觀!

寇英傑這個出身平凡的天涯遊子,在一連串不平凡的連續遭遇之下,也變得不平凡了。

這些日子以來,他飽經風霜,累經大敵,無論閱歷抑或人情世故,也都大為增進。此刻,他目睹著眼前的壯觀肅殺,卻不禁興出了人天合一的出世之感,下意識覺得自己彷彿化身於河道中的一堵礁石,正自身受著澎湃奔騰河水的無情衝激和洗淬,而那堵礁石卻不退縮,何能退縮?

恍惚之間,他已似強大了許多,不再懦弱了。

「施主可曾用過膳食了?」聲音蒼勁,而有磁音,起自右側松下。

寇英傑霍地回首,發現到了那棵松,從而也就發現了松下的那個年老的風火僧向元!

初來西禪院時,他們已經見過了。

這時那個貌相清癯,五嶽朝天的黑和尚,蜷著一條腿,怡然自得地坐在一截樹根上,身側放著一卷經,一隻瓦罐,罐子里是清冽的甘泉,置著一個大木勺,寇英傑看他之時,他正仰起頭來,把滿滿的一杓清泉注入喉中,狀如長鯨吸水,一飲而光。放下木勺,他呵呵一笑,拍打著僧衣站起來道:「施主怎不到前面去進膳食,山上涼,夜又長,很容易感覺飢餓呢!」

寇英傑欠身一揖道:「多謝師父關愛,在下來時已用過飯了,身邊還有幾個鍋餅,夜裡餓了也無妨,大師怎麼不去用膳?」

和尚呵呵笑道:「老衲自辛丑年習辟穀,過午不食,算來已有些年了!」

寇英傑欠身道:「失敬,失敬!」

和尚道:「施主來到皋蘭,怎不直接投親?這裡可有朋友?」

寇英傑道:「在下是外鄉人,這裡並無親戚,只待將先師靈柩送達之後,即行離開,尚未曾想到在此逗留!」

和尚嘴裡喧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但不知施主師尊,喪居哪裡?」

寇英傑一笑道:「在下要請教,大師父可知道這裡有座興隆山么?」

和尚道:「有有,施主,你且看來!」言罷他向前走出幾步,寇英傑自後跟上。

二人來到廟台邊上,只覺得天風泠泠,風力沿著白塔山的邊緣疾旋不去,形成疾勁的氣流漩渦,二人身上長衣俱被獵獵揚起。

風火僧向元抬手指向遠方道:「喏!施主且看,那白紅摻雜處,就是興隆山!」

寇英傑道:「多謝大師。」

山處邊遠,似與天際相齊,一道紅紅的夕陽雲彩,帶狀地描出一長條異彩,嶙峋的七股山峰,都像鑄鑲了一圈金紅色的彩邊,山尖上大概有積雪,冰雪夕陽互一對映,渲染出瑰麗的顏色,好景緻!

看到這裡,寇英傑心裡禁不住贊了一聲妙,卻見那風火和尚,眯著一雙細長的眸子,打量著遠遠的山勢,頻頻點頭不已:「興隆山與伏蟒山相扣聯,前後七峰,展延百數里,號為飛仙所居,施主可曾覺得那片紅光過於渲染些了么?」

「在下正有同感!」

和尚呵呵笑道:「那是因為嶺上多生紅梅之故,因山上終年罩有白雲,日夜不分時令,四時皆稱花香,紅花夕陽相映生色,本地人叫它作『血海騰龍』,呵呵,施主看是否有幾分傳神?」

寇英傑早已為那番天然景緻所吸引,禁不住連口讚頌不已。

和尚用他那隻黑手,比劃著山勢道:「施主要去的興隆山是在前面三峰,後面四座峰頭卻是屬於伏蟒山的界限,那裡傳說氣溫酷寒,倒是興隆山景緻天成,稱得上人間洞天了!」

寇英傑道:「大師父對那裡很熟么?」

「熟也並不甚熟,」和尚展開著一雙花白的眉毛,「倒是去過幾回。」

說著他臉上帶出一片笑意又道:「那裡有一處地方叫白馬山莊……」

寇英傑頓時心裡一動,卻沒有現於面上。

和尚含笑接下去道:「老衲倒去過幾回。」

寇英傑道:「在下要去的地方,正是白馬山莊,大師父可否指引一條明路?」

「啊!」和尚道,「那倒是巧極了,白馬山莊,居民不過三五十戶,多是前朝遺老,施主令師大名……」

寇英傑本待直說,可是他卻想到師父大名滿天下,如道出實話,和尚必然大吃一驚,說不定又多上一些閑是非,是以他話到嘴邊又吞住,當下乃改口說道:「先師姓雲,草字雙飛!」

和尚愣了一下,搖搖頭道:「這倒沒聽說過了。老衲前些時去那裡,乃是同敝寺的鏡明方丈專誠拜訪一個江湖奇人郭老王爺。」

「郭老王爺?」

「施主不要誤會,老衲說的王爺,可不是在朝為官的王爺,而是有金大王之稱的那位江湖奇俠,郭白雲郭老俠客。施主大概也曾聽說過這個人吧!」

寇英傑一抱拳,肅聲說道:「郭老俠名久播,在下自然聽過,想不到他老人家也住在興隆山。」

風火和尚感慨著道:「郭老王爺當得上是個異人,他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可稱天下無敵,敝寺的方丈,就曾專誠請他老人家指點過功夫,老人家當時送了敝寺方丈四個字的偈語,至今方丈仍受益無窮!」

寇英傑道:「這麼說,在下此去興隆山,交代完了先師喪事,倒要專程去拜謁他老人家一下了。」

「那可沒這麼容易!」老和尚微微笑著,「他老人家是不是在山上還不一定,就算是在山上,平素也是不見外客,那位玉小姐更是出了名的難惹,她武功得自老王爺親授,可是不得了,誰也不能輕易冒犯!」

寇英傑道:「這麼說,外人是無法上門拜見了?」

「很難!」和尚忽然又笑道,「這也難說就是了,山上有一處地方叫梅園,郭老爺子與那位玉小姐最喜梅花,閑來無事時,常愛在那裡走走,施主如果有心拜見他們,不妨在每日晨昏,到那裡去等著,說不定有意外的遇合,也未可知!」

寇英傑抱拳道:「多謝大師指導,在下聽說郭老先生門下有兩位弟子,是否也住在一起?」

風火和尚道:「不錯,二位少君武功都高不可測,只是並不住在山上,聽說兩位少君掌管著老人家百萬的家財,目前在甘涼經營著珠寶生意,每月才得上山一次。那位二少君複姓司空,單名一個遠字,前時有幸,還到過敝寺幾次,方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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