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聲嘹亮的馬嘶!

又一聲嘹亮的馬嘶!

無數的馬嘶聲在眼前這片山谷里回蕩著。

天空是火紅的顏色,雲很低,沒有風。

遠處是沙漠,附近有水草。

不見房舍,沒有人煙。

黃昏時分。

幾株一人多高的石柱子散置在眼前,像是久歷沙場的一行勇士。長久以來,它們挺受著來自大漠的「焚風」侵蝕,石面上形成蜂窩一般的一片斑痕,人兒斜倚其上,賴以舒展著整日價四下奔騰的疲倦身軀。

他坐在這裡已經很久了。

打從三天以前,他就綴上了這群野馬。

來自察哈爾「阿巴葛左翼旗部」的野牲群,間山渡水,個中辛苦,真不足為外人道,直到此刻,才得以喘上一口氣。

二十六七的年歲,挺高的個頭,直鼻樑,眉毛很長,微微下搭著,掩飾著他那一對朗朗的,而又充滿了慾火的一雙眸子。

每一次當他撩起瞳子的時候,你都能體會出他眼神兒里內蘊的那種強烈的慾火。

「人慾」無窮!

此謂「七情六慾」,又所謂「聲色犬馬」中的那個「馬」字上。

世有伯樂,而後有千里馬。顯然他具有伯樂的相馬之術,志在一匹千里追風的寶馬——他早就發現了那匹馬。

那匹通體黑油油,僅僅生有細細白毛項圈的「黑水仙」,「他」認識「它」,「它」也認識「他」。

你可曾嘗受過被遺棄的滋味?「他」早已不止一次地被「它」遺棄了。

然而今日,此刻,他早已下定了決心,要將這匹慣以愚弄人來取樂自己的「黑水仙」,弄到手裡。

馬鳴聽來別具一種肅殺的意味。上千的野馬群在山窪子里打著轉,雜亂的蹄聲,蒸騰著彌空而起的漫天黃塵,像是一幢百丈高大的黃色透明罩子,籠罩在半天之上,引起了一天的烏鴉,在那裡低飛盤旋不去。

他坐在這裡,顯然是別有用心!面前的這一排石柱子,正好掩遮住他的身子。

透過參差的石柱縫隙,跳過眼前這處山窪子,他打量著這片龐大的野馬群,尤其不曾遺忘那匹「黑水仙」。

「它」看起來永遠是那麼孤獨!

佇立在一塊高出的石頭上,昂著首,怒睜著那一雙瑪瑙也似的紅眼睛,在同儕之中,它就是那麼的傑出!那麼不落凡俗!儼然是王者的風範。

「王」永遠是孤獨的。

他注意它已經很久了。

在整個下午,他發現它只喝過一次水,吃過一次草,大多的時間,它都是一副「旁觀」的姿態。

它清高,它驕傲!

清高是因為它不落凡俗!

驕傲是因為它是馬中之王!

西邊的老日頭已漸漸地垂落下來,橘紅色的光華,在遠處原本鵝黃色的漠地上,灑上了一抹鮮紅,在附近的水草地上渲染出一片五彩斑斕的奇光異彩。

起了雲,也起了風。

群馬聳動著,由地上打滾站起來,紛紛抖著身上的鬃毛。

黑水仙嘶叫了一聲,扒開四蹄,圍繞著同儕馬群轉了幾個圈子,站在最前面。

真是好樣兒的!窄面、長頸、闊肩、平背,那雙紅光晶瑩的瑪瑙眼珠,和額前披散著四五寸長的一層馬鬃,無異說明了正是那匹遠近馳名,一向有「馬王」之稱,張家口馬市上懸銀萬兩的寶馬「黑水仙」。

倚柱坐立的年輕漢子徐徐地站了起來。

他抖了一下身上的灰布衣衫,右手緊抓著繩套圈,左手的馴馬鞭,像蛇也似的纏在他的腕臂上。

風聲颼颼,四野蕭然。

就在黑水仙第二次的長鳴聲里,馬群出發了。

黑水仙一馬當先,身後萬蹄奔騰。頃刻間黃塵萬丈,山搖地動,真有石破天驚之勢!

灰衣漢子陡地騰身而出,像是一片雲般的輕飄,陡地落在了仄徑岔口。

迎面狂奔而來的黑水仙,乍見此情,陡地人立前蹄,發出了稀聿聿的一聲長嘶。

就在灰衣人的套繩尚未擲出的一瞬間,後蹄著勁,用力一彈,足足躍起了一丈五六,已落身巨石,倏地向附近石柱林內穿去。

灰衣人發出了向對方示威的一聲長笑。他太了解它了!就是這一手,他似乎也早在算中。

他身形接連幾個快速的閃動,已掩身石林之中,身後萬馬過境。

天崩地裂的一剎那,在一陣震耳欲聾的蹄聲之後,天空的鴉群也散開了。

看著那逝去的一剎那!

黃塵、水花、原野……

馬群消失了。

灰衣漢子佇立在一根石柱前,注視著這片方圓不足數畝的石林。

空氣一下子膠住了。

沒有任何的線索足以說明那匹「馬王」黑水仙掩藏在石林里,然而,經驗告訴那個灰衣漢子,「它」勢必在裡面,一定匿藏在裡面。

他的判斷果然不錯,在一叢林後面,他發現了徐徐蒸發而起的一片塵灰,聽見了極其輕微的一聲噗嚕。

他臉上帶出了一片欣慰的笑容。

遠處傳來了一陣裊裊的笛聲。

在金色的沙漠波浪里,他又看見那隻孤單的駝峰——騎在駝峰上的那個孤單的老人,永遠是那麼悠閑的樣子,一笛在手,其樂悠悠。

老人穿著一襲鵝黃色的肥大長衣,幾乎和沙漠一個顏色,風飄起來,很美,很洒脫。

灰衣漢子只好奇的看了他一眼,他實在不能分散注意力再旁及其他。

石林的外圍,他早已事先做了手腳,設了絆馬繩。

那匹黑水仙不出現則已,否則只怕難以逃脫。

在以往的歷次經驗里,他早就領略了這匹黑馬的狡智,是以絲毫不以為怪。

人馬僵持了片刻!

遠處那匹駱駝的影子,隱向沙丘,笛聲趨於寂靜。

就在這一剎那間,石林中躍起了一片黑影,灰衣漢子早已待機而動。

馬身人影交錯的一剎那,灰衣漢子手上的繩套已經擲出,不偏不倚的正好套在了馬首。黑水仙厲嘶一聲,落下的身子是那般的疾烈,似是澎湃的浪花,頻頻地起伏著。

灰衣漢子緊扣著手裡的繩索,死也不肯鬆手,他顯然是具有驚人的臂力,否則萬難控制黑水仙雷霆萬鈞的起落勢子。

就這樣他兩臂交替著,漸次地向著馬身接近。

黑馬怒到了極點,霍地張唇咬住了系在頸上的繩索,在一個凌厲的翻仰勢子里,灰衣漢子整個身子驀地騰空摔起,撲通!倒落塵埃。

在黑水仙凌厲的齒鋒下,那根緊系在它頸項上的繩索頓時一折為二,斷成兩截。

它身子平躍而出,箭矢般的向著石林外疾馳而去。

到底人總是人!人比馬聰明應該是不爭的事實。在這個邏輯之下,即使是這匹馬中神駿,亦不例外。

因此就在它前蹄方一踏下的瞬間,已受制於預先伏設的「井」字形絆馬繩索。

黑水仙的沖勢太猛了,足足跌出了丈許以外。

這一下摔得不輕!

當它滾翻的身子方自躍起的同時,灰衣漢子已竄出如電,夕陽下長衣飄飄,雲也似的輕逸,只一閃,已落在了黑水仙的背項之上。

灰衣,長發,在茫茫暮色里閃耀著和諧的顏色。

他身子甫一落下的同時,兩隻手一前一後,已分抓住黑水仙的前鬃後尾。

一種極其悲憤的嘶鳴聲,發自黑水仙的嘴裡,它開始展開了狂暴不羈的野性,暴躁地跳動不已。

灰衣人不愧是擒馬的高手,觀其擒馬的訣竅,乃在一個「貼」字,只要容他身子坐在馬背上,再烈的怒馬也休想把他掀下來。

尤其難能的是,他仍然保持著從容的翩翩姿態,一任胯下烈馬顛動得如何猛烈,他始終保持著剛才上馬的姿態,一手抓著馬鬃,一手抓著馬尾。

沙地里捲起了片片黃塵,黑水仙抱定了絕不妥協的態度,憑著它天生的倔強性情,絕不甘心受制於人。

只是它的對手太強了,強在它雖然展出渾身的解數,依然不能把他由背上蹶下來。

怒嘶,狂嘯,暴跳,滾翻!

背上的那個人,只是適度地調換著他坐在馬背上的姿態,一待馬身直立時,他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坐姿。

人馬由跳動的顛踣戰,進入到第二階段的旋轉戰,捲起的黃沙,像螺旋般的打轉而去。

那匹牲口旋轉的身子,有如旋風般的疾烈,人不服馬,馬不服人,剎那間糾纏一團,但只見灰黑二色,在地面上陀螺般的旋轉著,疾烈時只辨其色,不見人馬。

當真是動人心魄的一幕!

足足有半盞茶的時間之久,馬勢才漸漸趨於緩慢。

突然間,人馬靜止了下來。

那只是極為短暫的一剎那。

緊接著這匹黑水仙發出了清脆的一聲長嘶,箭矢也似的躥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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